《地下》书评：如果没有“物语”
原文发表于博客：http://mynewslab.com/2012/underground
作为村上春树长期读者，我偶然知道《地下》这本书，还是在不经意间打开卓越网的微博时看到的。这本书的小众显而易见，在豆瓣上，读过这本书的只有577人，而其最新小说“1Q84”系列，读者的零头都比这个数字大。畅销书作家如村上，当然知道写什么样的东西才会有人买账，耗时一年多采写一本不会畅销的书，其实是在表达他的价值取向。
东京地铁沙林案在国内也颇有名气，最大的原因应是当年反对某邪教的时候，媒体不断提及他国邪教组织的危害，而奥姆真理教是被提到最多的之一。村上作为一个小说家，写纪实作品也独有一套，值得新闻记者认真研读。例如，关于这一事件，村上有几段极为精彩的开头，将其时间、地点、残忍程度展现的淋漓尽致：
“时间是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一。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晴朗的初春早晨。昨天是星期日，明天春分休息，即连休的“山谷”。也许你心想今天也休息多好。但遗憾的是，由于种种缘由你无法请假休息。
这样，你在平日那个时刻睁开眼睛，洗脸，吃早餐，穿上西服走去车站，像往常那样钻进拥挤的地铁上班。平平常常的一如平日的清晨，人生中无从区别的普普通通的一天。
在五个化装男子将用研磨机磨尖的伞杆尖头捅进装有奇妙液体的塑料袋之前……”
事实上，正是这几段打动我买这本书的。作为新闻专业的学生，当然长期关注非虚构写作，读过的作品也有一些，但即使看过最好的特稿，也没有这样的力度，将这世界最美丽的一面，寥寥数语，转化为最残酷的可能性。这几段是本书“写在前面”部分的结尾，随后就是干净利落的当事人讲述。
讲述分为五部分，分别是被投放沙林的五条地铁线路，“千代田线”、“丸之内线（开往荻洼）”、“丸之内线（开往池袋/区间车）”、“日比谷线（中目黑始发）”、“日比谷线（北千住始发，开往中目黑）”。最后呈现在树上的有60位当事人，包括受害者、地铁员工、医生、受害者家属等多类，如果从新闻角度看，少了官方信源，不过作家并没有义务去呈现官方说法，他的选择也是一种价值取向的体现。
村上春树称这种写作方式为非文学写作（nonfiction)，但从实际的写作来看，还是难以摆脱一个作家的影子，他没能让自己从作品中隐遁，将采访到的事实本身呈现给读者，当然，那是新闻记者应该做的事情。村上是一个足够好的小说家，这使得此书有别于一般非虚构写作——故事性特别强，每个事件都有一个大概的故事线，隐约现于读者脑中，如果翻书够快，在每一条地铁线路的当事人讲述中，似乎能看到他们的生命在某一刻串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谁也不能逃脱，改变就此降临。村上将这种写作方式称作“物语”，顾名思义，就是故事，一个个真实发生的故事，看上去媒体记者也有能力获得，但作家的采访和观察，却使其力透纸背，刀刀刻在日本这个国家上，他几乎要用后记来呐喊：我的祖国是怎样一个国家？
这样的问题当然不能用一本书来解答，事实上，这本书有更多的野心。村上意图在书里寻找，那五个化装男子为何残忍至斯，他们明明是普通的日本人，甚至不乏才华横溢的精英人士。让一个普通人放弃自己，去做一件需要极力挣扎的错事，需要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
村上显然认为，这也要用“物语”来解释，作为个体，在这个世界上总需要排解孤独，需要自己扮演自己的主客体，为自己制造故事，自己享用这个故事，正常情况下，相安无事。但是，有没有这样一种情况，一个人不能为自己制造这样的故事，怎么办？
故事乃是人存在于这世界上，被大大低估的范畴。这世界上传播的方法有千万种，但绝大多数有目的性的传播，究其根本，只不过是在传递一个故事，故事讲的好坏，直接决定传播是否是成功的。这样说虽然武断，但其道理不言自明，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小说家之强于记者，也在于此。
恰恰日本就有相当一大批人，制造不出属于自己的故事。这种情况下，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诉诸他人所提供的“物语”，将自我同化为他人的“自我”，这种情况下，狂热的、简单的、教义独特的、能给人心理以充实与满足的“物语”，将是最受欢迎的，因为没有自我的人，其焦虑程度不是一般人可想象，所以其日后的狂热程度也会令人瞠目结舌。
这些都是村上春树想要探讨的日本，这样的日本才是他觉得没能了解的。借助于媒体的报道，关于这个国家的表象，他时时刻刻关注，但这个号称最安全的国家，何以酝酿出最惨的悲剧，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得益于小说家的敏锐观察，他在一年勤勉的采访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这个结论对他的影响没有在书出版后停止，熟读他作品的读者知道，“1Q84”系列里，也有一个神秘的组织，那个组织也对人进行了精神控制，并使世界走向了一个全新的1Q84年。
村上所担忧的精神控制，有别于一般讨论的范畴，他忧心一个国家的人民没有了为自己制造“物语”的机会，也就有了被控制的可能性。而这种现状的出现，不得不归罪于体制。一个社会管理的高度发达，高度成熟，使得不适合这个社会的人感到痛苦。如果能将这种痛苦交付出去，便可以不用再付出痛苦思索的代价，获得真正的惬意。而精神上的愉悦才是人生真正的愉悦，为了这个，忠实的信徒们足以放弃一切，所以，无论社会教化付出多大的努力，教徒曾是怎样的精英，在面临扎不扎破沙林袋子这个问题上，尽管他们都曾有过犹疑不定，最终，再强大的伦理、道德、法律标准，都没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聪明的你，如果将这一切逻辑和分析，切换到你所身处的土地，试试看可以不可以。
作为村上春树长期读者，我偶然知道《地下》这本书，还是在不经意间打开卓越网的微博时看到的。这本书的小众显而易见，在豆瓣上，读过这本书的只有577人，而其最新小说“1Q84”系列，读者的零头都比这个数字大。畅销书作家如村上，当然知道写什么样的东西才会有人买账，耗时一年多采写一本不会畅销的书，其实是在表达他的价值取向。
东京地铁沙林案在国内也颇有名气，最大的原因应是当年反对某邪教的时候，媒体不断提及他国邪教组织的危害，而奥姆真理教是被提到最多的之一。村上作为一个小说家，写纪实作品也独有一套，值得新闻记者认真研读。例如，关于这一事件，村上有几段极为精彩的开头，将其时间、地点、残忍程度展现的淋漓尽致：
“时间是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一。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晴朗的初春早晨。昨天是星期日，明天春分休息，即连休的“山谷”。也许你心想今天也休息多好。但遗憾的是，由于种种缘由你无法请假休息。
这样，你在平日那个时刻睁开眼睛，洗脸，吃早餐，穿上西服走去车站，像往常那样钻进拥挤的地铁上班。平平常常的一如平日的清晨，人生中无从区别的普普通通的一天。
在五个化装男子将用研磨机磨尖的伞杆尖头捅进装有奇妙液体的塑料袋之前……”
事实上，正是这几段打动我买这本书的。作为新闻专业的学生，当然长期关注非虚构写作，读过的作品也有一些，但即使看过最好的特稿，也没有这样的力度，将这世界最美丽的一面，寥寥数语，转化为最残酷的可能性。这几段是本书“写在前面”部分的结尾，随后就是干净利落的当事人讲述。
讲述分为五部分，分别是被投放沙林的五条地铁线路，“千代田线”、“丸之内线（开往荻洼）”、“丸之内线（开往池袋/区间车）”、“日比谷线（中目黑始发）”、“日比谷线（北千住始发，开往中目黑）”。最后呈现在树上的有60位当事人，包括受害者、地铁员工、医生、受害者家属等多类，如果从新闻角度看，少了官方信源，不过作家并没有义务去呈现官方说法，他的选择也是一种价值取向的体现。
村上春树称这种写作方式为非文学写作（nonfiction)，但从实际的写作来看，还是难以摆脱一个作家的影子，他没能让自己从作品中隐遁，将采访到的事实本身呈现给读者，当然，那是新闻记者应该做的事情。村上是一个足够好的小说家，这使得此书有别于一般非虚构写作——故事性特别强，每个事件都有一个大概的故事线，隐约现于读者脑中，如果翻书够快，在每一条地铁线路的当事人讲述中，似乎能看到他们的生命在某一刻串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谁也不能逃脱，改变就此降临。村上将这种写作方式称作“物语”，顾名思义，就是故事，一个个真实发生的故事，看上去媒体记者也有能力获得，但作家的采访和观察，却使其力透纸背，刀刀刻在日本这个国家上，他几乎要用后记来呐喊：我的祖国是怎样一个国家？
这样的问题当然不能用一本书来解答，事实上，这本书有更多的野心。村上意图在书里寻找，那五个化装男子为何残忍至斯，他们明明是普通的日本人，甚至不乏才华横溢的精英人士。让一个普通人放弃自己，去做一件需要极力挣扎的错事，需要多么强大的精神力量？
村上显然认为，这也要用“物语”来解释，作为个体，在这个世界上总需要排解孤独，需要自己扮演自己的主客体，为自己制造故事，自己享用这个故事，正常情况下，相安无事。但是，有没有这样一种情况，一个人不能为自己制造这样的故事，怎么办？
故事乃是人存在于这世界上，被大大低估的范畴。这世界上传播的方法有千万种，但绝大多数有目的性的传播，究其根本，只不过是在传递一个故事，故事讲的好坏，直接决定传播是否是成功的。这样说虽然武断，但其道理不言自明，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小说家之强于记者，也在于此。
恰恰日本就有相当一大批人，制造不出属于自己的故事。这种情况下，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诉诸他人所提供的“物语”，将自我同化为他人的“自我”，这种情况下，狂热的、简单的、教义独特的、能给人心理以充实与满足的“物语”，将是最受欢迎的，因为没有自我的人，其焦虑程度不是一般人可想象，所以其日后的狂热程度也会令人瞠目结舌。
这些都是村上春树想要探讨的日本，这样的日本才是他觉得没能了解的。借助于媒体的报道，关于这个国家的表象，他时时刻刻关注，但这个号称最安全的国家，何以酝酿出最惨的悲剧，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得益于小说家的敏锐观察，他在一年勤勉的采访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这个结论对他的影响没有在书出版后停止，熟读他作品的读者知道，“1Q84”系列里，也有一个神秘的组织，那个组织也对人进行了精神控制，并使世界走向了一个全新的1Q84年。
村上所担忧的精神控制，有别于一般讨论的范畴，他忧心一个国家的人民没有了为自己制造“物语”的机会，也就有了被控制的可能性。而这种现状的出现，不得不归罪于体制。一个社会管理的高度发达，高度成熟，使得不适合这个社会的人感到痛苦。如果能将这种痛苦交付出去，便可以不用再付出痛苦思索的代价，获得真正的惬意。而精神上的愉悦才是人生真正的愉悦，为了这个，忠实的信徒们足以放弃一切，所以，无论社会教化付出多大的努力，教徒曾是怎样的精英，在面临扎不扎破沙林袋子这个问题上，尽管他们都曾有过犹疑不定，最终，再强大的伦理、道德、法律标准，都没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聪明的你，如果将这一切逻辑和分析，切换到你所身处的土地，试试看可以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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