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是为了存活下去
“我母亲去世两年后,我父亲与一位离过婚的妖艳迷人的乌克兰金发女郎坠入爱河。他时年八十四岁,而她三十六岁。”《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在一派热腾腾、闹烘烘的喜剧氛围中开场。随着老夫少妻的奇异跨国婚恋而来的是一种颇似闹剧的现实书写:两个失和多年的女儿薇拉与娜杰日达,联手反对父亲的暮年恋,誓将小后母瓦伦蒂娜驱逐出境。于是,谩骂、争吵、打闹、离间、偷情、怀孕、调查、审判,双方在相互较劲、角力的状态中,持续着本应甜蜜、平静的婚姻生活。一个高潮紧接着另一个高潮,一个意外洐生出另一个意外,最后几乎演变成一出哭哭闹闹的肥皂剧。而随着家庭保卫战的日渐白热化,这个家族最大的秘密——既往的苦难生活史,也被一一翻了出来。
现实中喧哗、骚动的老夫少妻婚姻活剧,与回忆中静默一片的痛苦生活恰成对应,掩藏于满纸轻松、诙谐的闹剧之后的是整个家族在二战时期以及在乌克兰的种种困厄与辛酸生活简史。在作者玛琳娜•柳薇卡笔下,这“苦难”何其轻盈,她无意渲染记忆的恐怖:饥饿、逃亡、杀戮、战争虽是那晦暗、阴郁生活的全部,却在时间的流变之中渐渐归于淡然。在回忆中,父母始终处于颠沛流离的状态,从一个集中营被押送到另一个集中营,遭受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也曾因为一包香烟而险些送命。但这群集中营的幸存者们坚信“活着就是胜利”,笑对过往,那些灰暗的日子也因为达观的处世态度而不再阴暗,反倒成为日后好好生活的动力。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既是明指,也是隐喻。它是父亲尼古拉以毕生心血写就的一部书,虽以乌克兰拖拉机发展、演变的历程作为书写主题,却绝不囿于对科技发展进程的简单复述。拖拉机的发展,对应着人的生存,名义上是技术革新,其本质仍是人与时代的嬗变。在记录技术的同时,父亲更投射上自我经历的色彩——这个在二战中因为被俘而变得疯疯癫癫的老头儿在书中一再离题,最终写下的不仅仅是科技的发展史,更可算作是大时代里那些“意义含糊、结局凄惨”的人的故事,其中自然不乏他自己及其家族生活的影子。
柳薇卡以英式冷幽默对应这出人伦闹剧,冷眼旁观,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意在揭示生活给予人们的困窘。母亲与瓦伦蒂娜的人生,一为历史,一为现实,皆可作为苦难生活的相互关照。因为有过不堪回首的记忆,所以她们对幸福生活的渴求也就显得分外迫切。在娜杰日达的印象里,母亲是“务实”的人,这种务实不是凌空蹈虚,自有其现实存在的根源,因为有过战争时期物资匮乏的切肤体验,有过险些被关入集中营改造区的苦难经历,而倍加珍惜一米一线的来之不易。
瓦伦蒂娜也可以算得上是“务实”之人。她的务实是对旧有生活的深深恐惧,对意外来临的瞬间幸福的惶恐不安。这惶惑体现为她对钱财、豪车、洋房、宽松工作、自由生活等的近乎偏执的获取。这疯狂的举动,带着强悍的入侵性,建立在对父亲微薄财产的自觉不自觉的掠夺与占有之上。“没有面包,没有厕纸,没有糖,没有下水道,没有正直的公众生活,偶尔才会有电”,现实的苦难将瓦伦蒂娜一步步推入如此可笑的境地,西方的生活对她更像是一个童话:“工作清闲、薪水优厚、汽车拉风”。于是,失意的灰姑娘抱持着某种近乎荒谬的错觉——去国别家,以色相为诱饵换得一段毫无感情的移民婚姻,哪怕她的白马王子只是一个“软绵绵软耷耷”的糟老头子,只要能救她于水火,带她远离困厄,也就成了此刻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这种错置的荒谬放置于现实的荒诞之上,最终导致这场不可收拾的闹剧。
写作《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时,柳薇卡已年近6旬,借书写,她回望故乡,回顾家族苦难史,也完成了一种精神上的遥望。作为二战后出生于盟军难民营的乌克兰后裔,她对家族的苦难历史显然没有直接、真切的体验。娜杰日达可以看作是作者的化身,她不能理解母亲对食品的蓄积、对财物的珍视,自是因为作为“和平宝宝”的她未曾有过切肤之痛。这苦难对她是陌生的、隔膜的,来自于父母及姐姐偶然提到的只言片语。而这种讲述本身就带着极强的伪饰性——随着时间的磨灭,回忆变得支离破碎、不成体系,变得越加地不可靠,有时甚至自相矛盾,无法自圆其说。再者因为当事人(母亲)的善意隐瞒、刻意美化,而与真相判若云泥。“我小时候母亲常会给我讲些家族的故事——但只讲那些结局美好的”。在母亲的回忆里,家乡总是一派田园牧歌式的图景。母亲向女儿隐瞒了真相,不让她受到记忆的困扰,这是人心向善的结果,也是对来之不易的和平生活的保护。父亲的胡言乱语、姐姐的欲言又止,又给本已模糊的记忆增添了几分朦胧色彩——这记忆中的早年生活,经由刻意的变形,早已远离历史的真实,反倒成了虚构的真相。
柳薇卡说,“我想幽默是人们在面对生活艰辛时所特有的天赋,幽默,是为了存活下去”。诚然,幽默是世间芸芸众生共有的人生态度。以幽默、平和的心态应对混乱不堪的生活,是一种释然。唯其如此,在苦难来袭之时,方能安之若素。结尾的和解似乎将这一闹剧引入了生活的正轨。正如老破车也有自己的春天,曾经被当作猫窝的劳斯莱斯也有重新上路的日子,在一片混乱之后,每个人都等来了自己的春天。两个失和的女儿最终和解,瓦伦蒂娜也与前夫重归于好,父亲在长者住屋里告别孤寂,找到了许久未见的阳光。这一喜剧套路及其结局暗示作者对于人生里可能遇到的苦难的态度:过去已成过去,既往不咎,生活还是要继续,终日沉溺其中终不可取,唯有与生活握手言和,于黑暗之中寻找那一抹亮色,重归内心的平静,毕竟“活着就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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