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干枯的月之海与悲怆的太阳(上)
《丰饶之海》是三岛由纪夫的遗作,我觉得它是20世纪日本无与伦比的大河小说。
这部超长篇由《春雪》、《奔马》和《晓寺》以及《天人五衰》这四部曲构成,不单反映了日本明治维新后至二战败后的时代风貌,而且是理解三岛这个纯粹又复杂人的一个窥视孔。
天才就是过于精致缜细的矛盾体。所谓天才作家,无不忠实巧妙地表现外界和舍弃羞赧显露内部的自我,就连杰出的“谎言家”司汤达也不例外。在《丰饶之海》中,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探见到在全身镜面前像泥鳅般滑溜精光的三岛赤裸裸的恶与美,冷酷与爱,龌蹉与优雅,和魂与洋才,武士道与卑劣怯懦。
一.春雪:禁忌之爱
春之雪,书名的隐喻有二:至美而易逝的恋情,发出淡淡的清新和哀伤的恋情,可以将人甜蜜地冻死在雪地里;拥有过分痛苦的敏感,自尊心太强,内心细腻似雪,英俊的面庞充斥着令人妒忌的美的男主人公松枝清显。
清显的起源应是“优雅的刺”、“精妙的毒”,是未待降临肮脏的地面便消融的雪花。清显这个人物具带有极浓的日本文学的物哀色彩,“严格地保持了美的一次性”。
在清显孩提时,松枝侯爵为了培养儿子的优雅品质,将清显寄养没落的贵族——绫仓伯爵家里,清显由此熏陶上公卿的风雅。清显与年长他两岁的绫仓聪子从小一起长大,清显和聪子自然而然地爱上对方。然而,清显绝不承认他对聪子的恋慕,故意对她漠不关心。 清显有个不好的倾向,那就是他轻蔑爱慕自己的人。岂止轻蔑,甚至近于冷酷呢。这一点,本多早就觉察出来了。他的友人当中再没有谁比本多更敏锐的了。本多估计,这种倨傲,就是从清显十三岁那年知道别人对自己的俊美喝彩以后,从心底悄悄地培育起来的好像霉菌一样的感情。那是一种银白色的霉菌花,一碰,仿佛就会响起铃声来。
《春雪》叙述的故事使我想起司汤达的《红与黑》。于连的爱情惨剧是因为虚荣心作祟,是因为他的欲望只是由他者产生的欲望,马蒂尔德只是满足他的自尊的战利品,用以炫耀的勋章。
在生命的末端,“清显蓦地忆起十三岁那年,自己手提春日宫妃裙摆时的往事,那时候他抬头望见春日宫妃的黝黑头发下掩映着的晃眼的白皙的脖颈,那白皙如今仍朦胧地呈现在眼前”。恍若梦幻的女人之美一直在清显脑中挥之不去,那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了令人目眩的女人之美的优雅核心”。那时起,触摸禁忌的欲望种子已播下。
不知为什么,清少爷和我明明犯了可怕的罪过,然而我们一点也没有感到罪恶的污浊,只觉得身心无比洁净。刚才我们看见海滨的松林,就觉得此生再也见不到这松林了。听到松涛声,就感到此生再也听不到这样的松涛声了。一瞬间一刹那都是那么澄澈,我们是没有任何后悔的啊。”
他们的爱情是从没考虑“终了”就开始的,还是因为考虑到“终了”才开始的,清显已无从知晓。倘若一声巨雷把他们两人当场轰成焦炭倒还好,但假如任何惩罚也不会从天而降,该怎么办才好呢?清显深感不安。他暗自想道:“到时候,自己还能像现在这样热烈地爱着聪子吗?
由此可见,亵渎神圣的罪恶感使他们的爱更加热烈。
“所谓优雅就是触犯禁忌,而且是触犯至高的禁忌。”三岛的美学可以通过书中清显说的这句话知其一二。
美就是禁忌!美就是犯禁和亵渎!既然极美便使其陨灭,这是一个只有死灭才能不灭的悖论。
清显在离世前写下遗书,唯一的内容是托母亲把他的梦日记送给本多。此后,这部梦日记对本多的影响贯穿了他一生。“一定会再相见的,在瀑布下”清显这句话为后几部的轮回转世埋下伏笔,本多仿佛成了只为见证清显的存在而生的存在。
奔马:只为粲然升起的红日
与第一部的松枝清显截然不同,《奔马》中的饭沼勋是一个热血阳刚的习练剑道的右翼青年。若把清显比作薄命的樱,翩跹的蝶,那么勋应该比作赤诚的剑,奔跑的马。
在三光瀑布下,本多不经意见到了勋的左乳外侧的三颗小黑痣,战栗不已,崇尚理性的他怀疑勋便是清显的转世,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了,正如引起本多浮想联翩的能乐曲词: 驱动水车汲潮水, 车轮慢悠悠。 浮世四时自轮回, 人世本无常。
勋和本多分享他喜爱的书《神风连史话》,本多从这个年轻人身上发现了危险的倾向。他给勋写了一封长信。摘录下中心的两段话: 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我才明知无益却仍要向你进言并发出警告:《神风连史话》是一个完结了的悲剧,也是一件类似于艺术品的完美的政治事件,还是一次彻底的实验——人的思想竟纯净到了如此罕见的程度。然而,我们毕竟不能把这个美梦般的故事与现在的现实混同起来。
这个故事的危险在于它抽去了矛盾。这位叫作山尾纲纪的作者,也许是忠于作品所涉及的史实的,可为了统一这样一本薄册子的内容,他一定抽去了很多矛盾。 当然,这些忠告没有动摇勋丝毫。 《奔马》同样是从本多繁邦这个局外人的理性视觉叙述的,认真阅读即可窥见作者的政治态度,三岛诚然是右翼分子,但绝不是他笔下戏谑嘲讽的极端右翼。那三岛为什么会作出如此“愚蠢”的事呢?
原因很简单,只因两个字:纯粹。他同勋一样,深感战后日本物质方面已得到恢复但国人在精神上是何其的匮乏,而且传统精神尽失,武士道已不受世人青睐。他绝望悲愤。他在一年前早就计划这件事,就像勋效法神风连的政变,三岛效法勋的自杀谏世。他明知这只是蚍蜉撼树,明知不会引起任何改变,明知是必然的失败,但还是选择飞蛾扑火。
能够让飞蛾玉殒香消的火,应是具有致命的美的光焰吧?三岛只是殉身纯粹理想的“可怜”的爱国者,与其说他自杀谏世,不如说他完成了一个理想表达的仪式。
勋做了下深呼吸,用左手抚摸肚皮,然后闭上眼睛,把右手的小刀刀刃压在那里,再用左手的指尖定好位置,右腕用了刺了进去。
就在刀刃猛然刺入腹部的瞬间,一轮红日在眼睑里面粲然升了起来。
小说的结尾充满了死的美感,令人慨叹悲哉美哉。三岛贯彻他的信念和美学观,真是可怕的“知行合一”!这类人,便是生来只为了来世上带来精彩表演的艺术家,而人们没有向这些稀有的生命艺术家致敬,反倒加以嘲笑。
读罢我们不禁想问问勋:难道眉毛沐浴在初升太阳的光里,东临闪耀着光亮的大海的那个剖腹自尽的早晨就这么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