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恋 ——一九二六年的爱
诗与恋
——一九二六年的爱，读《抒情诗的呼吸》
很少有作品像《抒情诗的呼吸》这样将三个诗人的心灵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他们的真诚、诗情、天才，以及在交流情感和生活的过程中附带的风格、暗语，呈现出一个三棱结构的基因螺旋，诗人的灵魂由是得以光辉昭著。
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个有着浓郁抒情气质、心性柔软多情的诗人，对于慈父般的伟大德语诗人里尔克，他几番流泪：第一次读到里尔克对他的了解和赞赏，以及读到里尔克在瑞士去世的消息。在莫斯科，等家里人都出去了，他激动地走向窗户，看着窗外白雪飘飞，流下热泪。第一次是兴奋、激动，最后一次是悲痛、绝望。
这是两种语言、两个民族的对话，再没有比这种精纯心灵的个人性私语更能接通两国文化的敏感气质的了。德国思想的深邃、艺术的崇高，俄罗斯民风的质朴、胸怀的广袤，都让他们互相向往。于是，语言和对方的历史文化成了交流的首要问题。对于诗人而言，语言总是永远的关注所在。
由于里尔克思想和语言艺术的高度成就，他成了当时欧洲诗歌领域的盟主和精神象征。帕斯捷尔纳克近水得月，很早就对里尔克崇拜有加，视为神明。身为白军军官妻子的茨维塔耶娃与他可谓惺惺相惜。帕斯捷尔纳克一生中对茨维塔耶娃坦诚相待、处处施援，并在她流亡捷克、巴黎期间将里尔克介绍给她，由此开始了三位诗人的热烈对话。
这部过了半个世纪才面世的书信集能算做一部诗歌艺术讨论集吗？不，我们看到，几乎每封信的开头都是斤斤计较于收信的日期、时间，写信时的心情，近期发生的糟糕事情，偶尔说说看到的美丽风景；只有在那些关键性、浓缩性的信里，他们才会介入对对方的感情，和对诗歌艺术的看法、对某一诗集或诗作的品评。在后半部分里，思想和情感进入白热和高潮阶段，尤其是里尔克身体的残陨、茨维塔耶娃的热烈表白以及帕斯捷尔纳克的黯然神伤和沉默，只有在这时候，我们看到了诗人心灵中最本真的面目，也听到天才们最精纯、最高妙的诗歌观念。
过于个人化和私密性的耳鬓厮磨，使得这些文字看起来像是一部三角恋情书集，如果允许这么不雅地表达的话。不过我注意到三人之间，尤其是两位年轻的俄国诗人之间的性情差异。在我看来，三人中，茨维塔耶娃是最为关键、最为奇妙的，她是最佳的调味剂和催化剂，如果没有她纵横跳跃、热情似火的情感、才华，那我们得到的或许只是像《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那样的平板教材。
（以下，里尔克Rilke—R，帕斯捷尔纳克Пастернек—П，茨维塔耶娃Ивановна—И。）
在七月一日И致П的信（第七章）中，И对П的长诗《施密特中尉》第一部做了批评。她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知识分子，并引用丈夫的话说主人公施密特“是幻想性的牺牲品，而不是幻想的英雄”，认为应该让社会革命战斗成员卡里亚耶夫成为主人公。И最后总结说，П专注的是“对原型的那种悲剧性的忠实”，并说“在爱一个东西时，我看不到其弱点，一切都是力量。”在И眼里，文学需要塑造英雄，甚至可以将其传奇化、浪漫化，就像普希金的青铜骑士。因此，她欣赏那种充满力量，为理想不惜流血革命的战斗者。她看不起的，或许是П笔下那种沉湎于困境、“病歪歪”、缺乏行动力、只会思索不止的软弱者，因此属于悲剧性的“牺牲品”。П因此有过动摇，但秉性未改：П心目中的英雄始终是“思想巨人”、“精神英雄”，尽管英雄的结局是悲剧性的。在那部刻画历史残酷面貌的史诗巨著《日瓦戈医生》里，主人公依旧是一个不断观察着、思考着、书写着、控诉着的知识分子。他记录时代变迁中的残酷，揭示历史的野蛮本质，也思索俄罗斯精神的源头和皈依。
然而如果说帕斯捷尔纳克带有更多的朴素现实主义“忠实”的话，茨维塔耶娃则具有更多的精神成分。她始终像一颗游动不息、冒着火花的诗歌精灵。
“请理解我：普塞克对夏娃那种无止境的、由来已久的仇恨，我身上没有任何来自夏娃的东西。我的一切都来自普塞克。”（第八章，七月十日，И致П）
普塞克，这位在希腊神话里美丽得引发阿佛洛狄特嫉妒，经历重重艰难，终与爱神丘比特结合的少女象征着纯洁的灵魂；而圣经故事里在失乐园犯错的夏娃则代表着肉欲。很决绝，И是一位唯灵论的诗人，她所追求的就是“灵魂”。И将自己的唯灵论与自然观结合，形成一种艺术理想：自然与灵魂的合一。“除了自然（也就是灵魂）和灵魂（也就是自然），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感动了。”（俄序）因此“诗人就是自然，而不是世界观。”（俄序）带有肉欲和世俗色彩的爱情，是遭到И厌弃的。“我不喜欢爱情，也不敬重爱情。”（第五章，六月三日，И致R）只有那纯净的爱情也是真正的爱，正如舒洛申对她说的，“当您爱一个人的时候，您总是想让他离开，以便去思念他。”在1926年的事实是，И经П介绍后认识了R，便心有灵犀、互相欣赏，两人多次筹划在适当时候一起去瑞士慕佐的古堡疗养院里拜访R，但R于12月29日逝世时，И始终未能见过R，而П也仅仅保存着十岁时在火车上见到R一面的模糊印象。在20世纪上半叶的事实是，П只在青年时代的莫斯科见过И，时隔数十年，都只是书信往返，1935年世界反法西斯大会时才又在巴黎相见。这便是时空的疏离和交际。
然而茨维塔耶娃是深爱着帕斯捷尔纳克的，正像帕斯捷尔纳克更深地爱着她。他们在信中多次用不同的表达方式称对方为“亲爱的、我最爱的人”。（“我无限爱恋的人，我爱你爱得发了疯”——七月三十一日，П致И）。И性情孤傲，出语激烈，往往偏执到不为自己留余地，她对俄罗斯流亡侨民的抨击，在艺术上的“唯心主义”倾向，都饱受攻击，使得流亡生涯愈加孤立无援，甚至面临驱逐。П则从未停止对她的理解支持和多方援助。这些信件主要是由И保存下来的，她的女儿后来对П说：“有许多情况你也许都不知道。她多么爱你，爱得多么久——爱了整整一生啊！”（俄序）
当时的俄国有很严格的通信审查，因此，身在国外的И和R有着更为便利的交流，而П则要等很久或者几经周折才能收到外界的邮件。И在信中表露出的对R的爱使П感到不安，他觉得自己仿佛阻碍了她的热情；两人在诗歌艺术上的分歧也促进了情感的分裂。于是他们之间出现了几封谨慎而艰难的“诀别”信。当然，R这位长辈朋友也感到了事情糟糕的进展，为自己妨碍了П对И感情而于心不安。
帕斯捷尔纳克有着一颗赤诚之心，对师长R，对妻子叶·弗·帕斯捷尔纳克，更对茨维塔耶娃，对诗歌艺术。
在七月十一日的信（第九章，П致И）中，帕斯捷尔纳克说道，“近来我非常害怕会接到你的这样一封信，你会在来信中不自觉地强迫自己来夸奖《施密特》。我害怕的正是这一点。”这种理智的清醒是多么难得啊！他对自己的创作把握得很有分寸，“愚蠢的状态伴随着创作，在这里，A不等于A，逻辑是无力的，或者永远是不体面的和醉醺醺的。”假如朋友的过高评价与自己内心的认识产生了过大的差距，就会然他痛苦不安，“尽管我有着刚向你袒露的这种恐惧，你的来信还是让我很伤心……写了一部不好的作品，这对我们的兄弟来说是一种真正的痛苦。问题是如何把这样的情感控制在理性的界限，怎样来界定它们。”这是一种多么坦诚的艺术心理啊！一个对艺术负责的人才会产出好的艺术品，这一点毫无疑问。П内心里那种害羞、腼腆的特质在艺术的纯洁性上发挥着重要作用。
在同一封信里，П向И谈到了自己的妻子热尼娅，当时她身在德国。他说“我现在非常想念她。从根本上说，我爱她超过爱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他怀念热尼娅早期那美好的模样，“那时，空气中充盈着的一切，我要因之而自我倾听、因之而不得不对爱的原因作出询问的一切，便步入了一个险恶的深渊，这个深渊就是爱或不爱的能力。”可以看出，П在这里坦诚的表述中，透露出了对不同的爱的思索，甚至挣扎。然而这些句子立即引发了茨维塔耶娃巨大的愤怒，或者不如直接说是“妒火中烧”。她回信中有这样的句子，“现在我要去捷克了，而你在世界上最爱的却是你的妻子，一切都很正常。/ 鲍，一个女人在这里，另一个女人在那里，这是可以的，两个人都在那里，却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会发生的。/ 我不与任何人分享无边无际的沙滩，这是我的地盘和我的角色，因此你根本就别关心我。……你去思念吧，爱吧，苦恼吧，和她远距离地一同生活吧，就像和我远距离地一同生活一样，但是别再拉我下水了。”“不要害怕我会以某种方式缩减你对你妻子的爱，‘我爱她超过爱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你干吗要对我反复说这句话，应该知道这句话的是她，而不是我。/ 我已经习惯了生活——在一个完善的世界里的生活：心灵中的生活。因此我不想待在此处，不可能待在此处，不值得待在此处。”（281—282）
对一个女人说自己如何如何爱另一个女人，“爱她超过爱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这的确显示出帕斯捷尔纳克纯真、挚诚和疏于世故的一面，或者显得有些“愚蠢”，但其实他或许只是在对一位最亲密、最不设防的知己谈论自己的近况。然而在茨维塔耶娃那里，就引发了巨大的崩溃和惊惶，并形成了回音壁式的“反复说”，以及“离开、孤独的心灵、不值得存在”一类的绝望言辞——茨维塔耶娃的激情、孤傲、自我在此显露无遗。П对此很抱歉，还给妻子写了一封短信解释此事。
女诗人的惟一性、唯我性也不难理解，她可以不要世俗的爱情，也可以包容不同的男人，甚至妄图“独霸”他们。她对里尔克的爱曾让П痛不欲生、黯然神伤。
在R病入膏肓、П独自消沉和写作的日子里，茨维塔耶娃对R的感情急剧升温，当然，我们只能将这种爱情视为对灵魂的爱。
在八月二日的信（第十章，И致R）里，出现了这本书信集里最为热烈、最为赤诚的爱恋表达：
“莱内（R全名Rainer Maria Rilke），我想去见你，为了自己，为了你心中的那个新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可能出现的我自己。还有，莱内（‘莱内’是此书信的主题），请你别生气，这是我，是我想和你一起睡觉——入睡和睡觉。这个神奇的民间词汇多么深刻，多么准确，其表达没有任何的歧义。单纯地——睡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并把一只手搁在你的右肩上——然后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不，还有：就是在最沉的梦中，也知道这就是你。还有：要倾听你心脏的跳动。还要——亲吻那心脏。”（298—299）
这是我在这本书里看到的最动人的句子了！那种带着纯洁、敬慕的渴望，那处处顿挫、期期艾艾的节奏，那一个个“再没有了，不，还有”，那步步深入的爱恋和思慕是多么惊奇的语言啊！与其说这是恋爱中人，不如说这是诗人的写作：茨维塔耶娃一直在求索，也一直在拣剥、剔除。“神奇的民间词汇”，又是“深刻”的，并且是“准确、没有歧义”的。她似乎在自我鼓励地给这爱定位。然而立刻就开始打滑，“单纯地”，破折号就是撤退和反悔——她一步一步地放任自己走向欲念的深处。然而步步小心、句句设限和澄清，又是在为自己的纯洁信仰辩护。她要把身体和里尔克贴合在一起，实现灵魂合一。
接着，И延续性地阐发着她对爱情的理解。“这一切与爱情无关，爱情只能听到和感觉到它自己，它被地点和时间束缚在一起，这一点我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伟大的爱情不知自何处而来，无限大的善良就是谎言。”茨维塔耶娃继续用诗的语言表达她的爱，“我总是觉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空，洞穴，山谷，深渊。我总是把躯体翻译成心灵（使躯体抽象化！）……我陷在这种爱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这种爱情，也排挤了它。它消失殆尽了，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灵（这就是我的名字，惊奇也由此而来：命名日！）”辩证法的解析似乎还无法说清，最终爱情要自我消解，以还原自己的本质。正像И一贯认为的，“爱情仇恨诗人”，“它就是绝对，唯一的绝对”，“灵魂永远不会像肉体那样被爱，至多也只可能被歌颂。”或许，他能向R要求的，只是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请你听着并记住：在你的国度里，莱内，只有我一人代表着俄罗斯。”
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做过多次富有神性和诗性的评价，在她心里，或许R是真正的诗歌艺术化身的俄耳甫斯。
随着里尔克被病魔吞噬（死于白血病的折磨），两位俄罗斯诗人陷入巨大的悲痛和精神崩塌。他们两人也在信件中恢复了友好和爱恋，他们共同为逝去的里尔克生活、写作。除了搜集、翻译、出版R的作品、材料，除了始终阅读他，他们还要一直写下去。可以肯定地说，谈论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就不得不谈里尔克。他们最终成为俄罗斯白银时代最优秀的诗人。
是里尔克启示和坚定了П对个人心灵的信仰及理解，这种个人心灵足以对抗任何历史的碾压、残杀。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全苏作家协会研讨会上，帕斯捷尔纳克说道，“某些东西是不会被革命所摧毁的”，“是时代为人而存在，而不是人为时代而存在”（380）。可以说，纳博科夫保卫着俄罗斯漂泊的灵魂，索尔仁尼琴承受着俄罗斯深重的苦难，而帕斯捷尔纳克则坚守着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良心。从国内战争到苏维埃革命，从两次世界大战到政治高压，П从未放弃对历史的个人性审查、拷问，虽屡遭迫害、监禁，他不曾屈服。就是在被剥夺作家尊严的数年里，他写出了《日瓦戈医生》，在那里，他道出了那种“不可摧毁”的知识分子灵魂以及人性的价值。即便忍着巨大痛苦放弃诺贝尔奖，向国家和人民认错，他也不肯放弃俄罗斯，他的母亲。
在之后的岁月里，И和П再也未能延续一九二六年那样的赤诚恋语，她们颠沛流离，受困于各种世事，各自为生活和写作而战。然而他们更加亲密了，更加理解了男女和岁月中的一些秘密，他们很少相见，却像之前说过的那样，“当您爱一个人的时候，您总是想让他离开，以便去思念他”。
有一样东西，是我们都可以理解的秘密，那就是诗歌语言。
茨维塔耶娃写信给帕斯捷尔纳克道，“鲍里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害怕任何词语……要知道，我们除了词语之外一无所有，我们注定要诉诸词语。”“灵魂靠生命为生，——在这里，灵魂则靠灵魂为生，自我吞噬，毫无出路。”词语的纯粹成为诗人惟一保有的东西。
“还有，鲍里斯，我好像害怕疼痛，就是怕这把人翻转着的普通刀子。最后的疼痛？是的，好像是在旺代的时候，当你决定不再给我写信，眼泪实实在在地滴落在沙滩上——滴落在实实在在的沙滩上。（为里尔克所流的眼泪就不是向下滴的，而是往上流的，完全是那条涨潮时的泰晤士河。）”（382）
在最后的括号里，茨维塔耶娃补充性地（或者说是强调性地）区别了为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所流的不同的眼泪：帕往下，里往上。在茨维塔耶娃眼里，里尔克是永远的天使。她保存这些信并决定五十年后再发表的原因就是为了自己可以在天堂里第一个见到里尔克，成为“到达那里的第一封信”。这是她后半生里念念不忘的事，是她生前最后一个梦境。
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始终没能一起去瑞士慕佐附近的拉罗涅教堂边拜谒里尔克的墓地，但是他们三人的心通过这些书信保存在了一起。
八十多年后，我们这些普通人（或可谓庸俗的人）看到这些闪烁着灵魂和人性之光的书信，实在惊叹不已。或许我们可以略加总结：
这是一九二六年代的爱，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他们手挽手一起走在风雪肆虐的白杨森林里，备尝艰辛，又体味至美的甘甜……后来，年长的那位里尔克倒下了，剩下的两位俄罗斯诗人互相慰藉，继续了一段相濡以沫的心灵告白，女诗人也上吊自尽。接着是这个世界长达半个世纪的冰封期，二战、奥斯维辛、克格勃政治清洗、冷战、死亡。饱含爱意的抒情诗的呼吸永远留在了一九二六年的记忆里。
2012.8.31 下午 18:24
——一九二六年的爱，读《抒情诗的呼吸》
很少有作品像《抒情诗的呼吸》这样将三个诗人的心灵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他们的真诚、诗情、天才，以及在交流情感和生活的过程中附带的风格、暗语，呈现出一个三棱结构的基因螺旋，诗人的灵魂由是得以光辉昭著。
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个有着浓郁抒情气质、心性柔软多情的诗人，对于慈父般的伟大德语诗人里尔克，他几番流泪：第一次读到里尔克对他的了解和赞赏，以及读到里尔克在瑞士去世的消息。在莫斯科，等家里人都出去了，他激动地走向窗户，看着窗外白雪飘飞，流下热泪。第一次是兴奋、激动，最后一次是悲痛、绝望。
这是两种语言、两个民族的对话，再没有比这种精纯心灵的个人性私语更能接通两国文化的敏感气质的了。德国思想的深邃、艺术的崇高，俄罗斯民风的质朴、胸怀的广袤，都让他们互相向往。于是，语言和对方的历史文化成了交流的首要问题。对于诗人而言，语言总是永远的关注所在。
由于里尔克思想和语言艺术的高度成就，他成了当时欧洲诗歌领域的盟主和精神象征。帕斯捷尔纳克近水得月，很早就对里尔克崇拜有加，视为神明。身为白军军官妻子的茨维塔耶娃与他可谓惺惺相惜。帕斯捷尔纳克一生中对茨维塔耶娃坦诚相待、处处施援，并在她流亡捷克、巴黎期间将里尔克介绍给她，由此开始了三位诗人的热烈对话。
这部过了半个世纪才面世的书信集能算做一部诗歌艺术讨论集吗？不，我们看到，几乎每封信的开头都是斤斤计较于收信的日期、时间，写信时的心情，近期发生的糟糕事情，偶尔说说看到的美丽风景；只有在那些关键性、浓缩性的信里，他们才会介入对对方的感情，和对诗歌艺术的看法、对某一诗集或诗作的品评。在后半部分里，思想和情感进入白热和高潮阶段，尤其是里尔克身体的残陨、茨维塔耶娃的热烈表白以及帕斯捷尔纳克的黯然神伤和沉默，只有在这时候，我们看到了诗人心灵中最本真的面目，也听到天才们最精纯、最高妙的诗歌观念。
过于个人化和私密性的耳鬓厮磨，使得这些文字看起来像是一部三角恋情书集，如果允许这么不雅地表达的话。不过我注意到三人之间，尤其是两位年轻的俄国诗人之间的性情差异。在我看来，三人中，茨维塔耶娃是最为关键、最为奇妙的，她是最佳的调味剂和催化剂，如果没有她纵横跳跃、热情似火的情感、才华，那我们得到的或许只是像《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那样的平板教材。
（以下，里尔克Rilke—R，帕斯捷尔纳克Пастернек—П，茨维塔耶娃Ивановна—И。）
在七月一日И致П的信（第七章）中，И对П的长诗《施密特中尉》第一部做了批评。她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知识分子，并引用丈夫的话说主人公施密特“是幻想性的牺牲品，而不是幻想的英雄”，认为应该让社会革命战斗成员卡里亚耶夫成为主人公。И最后总结说，П专注的是“对原型的那种悲剧性的忠实”，并说“在爱一个东西时，我看不到其弱点，一切都是力量。”在И眼里，文学需要塑造英雄，甚至可以将其传奇化、浪漫化，就像普希金的青铜骑士。因此，她欣赏那种充满力量，为理想不惜流血革命的战斗者。她看不起的，或许是П笔下那种沉湎于困境、“病歪歪”、缺乏行动力、只会思索不止的软弱者，因此属于悲剧性的“牺牲品”。П因此有过动摇，但秉性未改：П心目中的英雄始终是“思想巨人”、“精神英雄”，尽管英雄的结局是悲剧性的。在那部刻画历史残酷面貌的史诗巨著《日瓦戈医生》里，主人公依旧是一个不断观察着、思考着、书写着、控诉着的知识分子。他记录时代变迁中的残酷，揭示历史的野蛮本质，也思索俄罗斯精神的源头和皈依。
然而如果说帕斯捷尔纳克带有更多的朴素现实主义“忠实”的话，茨维塔耶娃则具有更多的精神成分。她始终像一颗游动不息、冒着火花的诗歌精灵。
“请理解我：普塞克对夏娃那种无止境的、由来已久的仇恨，我身上没有任何来自夏娃的东西。我的一切都来自普塞克。”（第八章，七月十日，И致П）
普塞克，这位在希腊神话里美丽得引发阿佛洛狄特嫉妒，经历重重艰难，终与爱神丘比特结合的少女象征着纯洁的灵魂；而圣经故事里在失乐园犯错的夏娃则代表着肉欲。很决绝，И是一位唯灵论的诗人，她所追求的就是“灵魂”。И将自己的唯灵论与自然观结合，形成一种艺术理想：自然与灵魂的合一。“除了自然（也就是灵魂）和灵魂（也就是自然），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感动了。”（俄序）因此“诗人就是自然，而不是世界观。”（俄序）带有肉欲和世俗色彩的爱情，是遭到И厌弃的。“我不喜欢爱情，也不敬重爱情。”（第五章，六月三日，И致R）只有那纯净的爱情也是真正的爱，正如舒洛申对她说的，“当您爱一个人的时候，您总是想让他离开，以便去思念他。”在1926年的事实是，И经П介绍后认识了R，便心有灵犀、互相欣赏，两人多次筹划在适当时候一起去瑞士慕佐的古堡疗养院里拜访R，但R于12月29日逝世时，И始终未能见过R，而П也仅仅保存着十岁时在火车上见到R一面的模糊印象。在20世纪上半叶的事实是，П只在青年时代的莫斯科见过И，时隔数十年，都只是书信往返，1935年世界反法西斯大会时才又在巴黎相见。这便是时空的疏离和交际。
然而茨维塔耶娃是深爱着帕斯捷尔纳克的，正像帕斯捷尔纳克更深地爱着她。他们在信中多次用不同的表达方式称对方为“亲爱的、我最爱的人”。（“我无限爱恋的人，我爱你爱得发了疯”——七月三十一日，П致И）。И性情孤傲，出语激烈，往往偏执到不为自己留余地，她对俄罗斯流亡侨民的抨击，在艺术上的“唯心主义”倾向，都饱受攻击，使得流亡生涯愈加孤立无援，甚至面临驱逐。П则从未停止对她的理解支持和多方援助。这些信件主要是由И保存下来的，她的女儿后来对П说：“有许多情况你也许都不知道。她多么爱你，爱得多么久——爱了整整一生啊！”（俄序）
当时的俄国有很严格的通信审查，因此，身在国外的И和R有着更为便利的交流，而П则要等很久或者几经周折才能收到外界的邮件。И在信中表露出的对R的爱使П感到不安，他觉得自己仿佛阻碍了她的热情；两人在诗歌艺术上的分歧也促进了情感的分裂。于是他们之间出现了几封谨慎而艰难的“诀别”信。当然，R这位长辈朋友也感到了事情糟糕的进展，为自己妨碍了П对И感情而于心不安。
帕斯捷尔纳克有着一颗赤诚之心，对师长R，对妻子叶·弗·帕斯捷尔纳克，更对茨维塔耶娃，对诗歌艺术。
在七月十一日的信（第九章，П致И）中，帕斯捷尔纳克说道，“近来我非常害怕会接到你的这样一封信，你会在来信中不自觉地强迫自己来夸奖《施密特》。我害怕的正是这一点。”这种理智的清醒是多么难得啊！他对自己的创作把握得很有分寸，“愚蠢的状态伴随着创作，在这里，A不等于A，逻辑是无力的，或者永远是不体面的和醉醺醺的。”假如朋友的过高评价与自己内心的认识产生了过大的差距，就会然他痛苦不安，“尽管我有着刚向你袒露的这种恐惧，你的来信还是让我很伤心……写了一部不好的作品，这对我们的兄弟来说是一种真正的痛苦。问题是如何把这样的情感控制在理性的界限，怎样来界定它们。”这是一种多么坦诚的艺术心理啊！一个对艺术负责的人才会产出好的艺术品，这一点毫无疑问。П内心里那种害羞、腼腆的特质在艺术的纯洁性上发挥着重要作用。
在同一封信里，П向И谈到了自己的妻子热尼娅，当时她身在德国。他说“我现在非常想念她。从根本上说，我爱她超过爱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他怀念热尼娅早期那美好的模样，“那时，空气中充盈着的一切，我要因之而自我倾听、因之而不得不对爱的原因作出询问的一切，便步入了一个险恶的深渊，这个深渊就是爱或不爱的能力。”可以看出，П在这里坦诚的表述中，透露出了对不同的爱的思索，甚至挣扎。然而这些句子立即引发了茨维塔耶娃巨大的愤怒，或者不如直接说是“妒火中烧”。她回信中有这样的句子，“现在我要去捷克了，而你在世界上最爱的却是你的妻子，一切都很正常。/ 鲍，一个女人在这里，另一个女人在那里，这是可以的，两个人都在那里，却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会发生的。/ 我不与任何人分享无边无际的沙滩，这是我的地盘和我的角色，因此你根本就别关心我。……你去思念吧，爱吧，苦恼吧，和她远距离地一同生活吧，就像和我远距离地一同生活一样，但是别再拉我下水了。”“不要害怕我会以某种方式缩减你对你妻子的爱，‘我爱她超过爱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你干吗要对我反复说这句话，应该知道这句话的是她，而不是我。/ 我已经习惯了生活——在一个完善的世界里的生活：心灵中的生活。因此我不想待在此处，不可能待在此处，不值得待在此处。”（281—282）
对一个女人说自己如何如何爱另一个女人，“爱她超过爱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这的确显示出帕斯捷尔纳克纯真、挚诚和疏于世故的一面，或者显得有些“愚蠢”，但其实他或许只是在对一位最亲密、最不设防的知己谈论自己的近况。然而在茨维塔耶娃那里，就引发了巨大的崩溃和惊惶，并形成了回音壁式的“反复说”，以及“离开、孤独的心灵、不值得存在”一类的绝望言辞——茨维塔耶娃的激情、孤傲、自我在此显露无遗。П对此很抱歉，还给妻子写了一封短信解释此事。
女诗人的惟一性、唯我性也不难理解，她可以不要世俗的爱情，也可以包容不同的男人，甚至妄图“独霸”他们。她对里尔克的爱曾让П痛不欲生、黯然神伤。
在R病入膏肓、П独自消沉和写作的日子里，茨维塔耶娃对R的感情急剧升温，当然，我们只能将这种爱情视为对灵魂的爱。
在八月二日的信（第十章，И致R）里，出现了这本书信集里最为热烈、最为赤诚的爱恋表达：
“莱内（R全名Rainer Maria Rilke），我想去见你，为了自己，为了你心中的那个新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可能出现的我自己。还有，莱内（‘莱内’是此书信的主题），请你别生气，这是我，是我想和你一起睡觉——入睡和睡觉。这个神奇的民间词汇多么深刻，多么准确，其表达没有任何的歧义。单纯地——睡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并把一只手搁在你的右肩上——然后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不，还有：就是在最沉的梦中，也知道这就是你。还有：要倾听你心脏的跳动。还要——亲吻那心脏。”（298—299）
这是我在这本书里看到的最动人的句子了！那种带着纯洁、敬慕的渴望，那处处顿挫、期期艾艾的节奏，那一个个“再没有了，不，还有”，那步步深入的爱恋和思慕是多么惊奇的语言啊！与其说这是恋爱中人，不如说这是诗人的写作：茨维塔耶娃一直在求索，也一直在拣剥、剔除。“神奇的民间词汇”，又是“深刻”的，并且是“准确、没有歧义”的。她似乎在自我鼓励地给这爱定位。然而立刻就开始打滑，“单纯地”，破折号就是撤退和反悔——她一步一步地放任自己走向欲念的深处。然而步步小心、句句设限和澄清，又是在为自己的纯洁信仰辩护。她要把身体和里尔克贴合在一起，实现灵魂合一。
接着，И延续性地阐发着她对爱情的理解。“这一切与爱情无关，爱情只能听到和感觉到它自己，它被地点和时间束缚在一起，这一点我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伟大的爱情不知自何处而来，无限大的善良就是谎言。”茨维塔耶娃继续用诗的语言表达她的爱，“我总是觉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空，洞穴，山谷，深渊。我总是把躯体翻译成心灵（使躯体抽象化！）……我陷在这种爱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这种爱情，也排挤了它。它消失殆尽了，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灵（这就是我的名字，惊奇也由此而来：命名日！）”辩证法的解析似乎还无法说清，最终爱情要自我消解，以还原自己的本质。正像И一贯认为的，“爱情仇恨诗人”，“它就是绝对，唯一的绝对”，“灵魂永远不会像肉体那样被爱，至多也只可能被歌颂。”或许，他能向R要求的，只是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请你听着并记住：在你的国度里，莱内，只有我一人代表着俄罗斯。”
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做过多次富有神性和诗性的评价，在她心里，或许R是真正的诗歌艺术化身的俄耳甫斯。
随着里尔克被病魔吞噬（死于白血病的折磨），两位俄罗斯诗人陷入巨大的悲痛和精神崩塌。他们两人也在信件中恢复了友好和爱恋，他们共同为逝去的里尔克生活、写作。除了搜集、翻译、出版R的作品、材料，除了始终阅读他，他们还要一直写下去。可以肯定地说，谈论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就不得不谈里尔克。他们最终成为俄罗斯白银时代最优秀的诗人。
是里尔克启示和坚定了П对个人心灵的信仰及理解，这种个人心灵足以对抗任何历史的碾压、残杀。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全苏作家协会研讨会上，帕斯捷尔纳克说道，“某些东西是不会被革命所摧毁的”，“是时代为人而存在，而不是人为时代而存在”（380）。可以说，纳博科夫保卫着俄罗斯漂泊的灵魂，索尔仁尼琴承受着俄罗斯深重的苦难，而帕斯捷尔纳克则坚守着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良心。从国内战争到苏维埃革命，从两次世界大战到政治高压，П从未放弃对历史的个人性审查、拷问，虽屡遭迫害、监禁，他不曾屈服。就是在被剥夺作家尊严的数年里，他写出了《日瓦戈医生》，在那里，他道出了那种“不可摧毁”的知识分子灵魂以及人性的价值。即便忍着巨大痛苦放弃诺贝尔奖，向国家和人民认错，他也不肯放弃俄罗斯，他的母亲。
在之后的岁月里，И和П再也未能延续一九二六年那样的赤诚恋语，她们颠沛流离，受困于各种世事，各自为生活和写作而战。然而他们更加亲密了，更加理解了男女和岁月中的一些秘密，他们很少相见，却像之前说过的那样，“当您爱一个人的时候，您总是想让他离开，以便去思念他”。
有一样东西，是我们都可以理解的秘密，那就是诗歌语言。
茨维塔耶娃写信给帕斯捷尔纳克道，“鲍里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害怕任何词语……要知道，我们除了词语之外一无所有，我们注定要诉诸词语。”“灵魂靠生命为生，——在这里，灵魂则靠灵魂为生，自我吞噬，毫无出路。”词语的纯粹成为诗人惟一保有的东西。
“还有，鲍里斯，我好像害怕疼痛，就是怕这把人翻转着的普通刀子。最后的疼痛？是的，好像是在旺代的时候，当你决定不再给我写信，眼泪实实在在地滴落在沙滩上——滴落在实实在在的沙滩上。（为里尔克所流的眼泪就不是向下滴的，而是往上流的，完全是那条涨潮时的泰晤士河。）”（382）
在最后的括号里，茨维塔耶娃补充性地（或者说是强调性地）区别了为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所流的不同的眼泪：帕往下，里往上。在茨维塔耶娃眼里，里尔克是永远的天使。她保存这些信并决定五十年后再发表的原因就是为了自己可以在天堂里第一个见到里尔克，成为“到达那里的第一封信”。这是她后半生里念念不忘的事，是她生前最后一个梦境。
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始终没能一起去瑞士慕佐附近的拉罗涅教堂边拜谒里尔克的墓地，但是他们三人的心通过这些书信保存在了一起。
八十多年后，我们这些普通人（或可谓庸俗的人）看到这些闪烁着灵魂和人性之光的书信，实在惊叹不已。或许我们可以略加总结：
这是一九二六年代的爱，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他们手挽手一起走在风雪肆虐的白杨森林里，备尝艰辛，又体味至美的甘甜……后来，年长的那位里尔克倒下了，剩下的两位俄罗斯诗人互相慰藉，继续了一段相濡以沫的心灵告白，女诗人也上吊自尽。接着是这个世界长达半个世纪的冰封期，二战、奥斯维辛、克格勃政治清洗、冷战、死亡。饱含爱意的抒情诗的呼吸永远留在了一九二六年的记忆里。
2012.8.31 下午 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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