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岸边的罗曼司

1920年，英国作家毛姆去远东的中国做了一次旅行。那个时候旧中国的社会环境并不是很好，并不是旅游度假的理想去处。而毛姆决心进行这次旅行，则很明显有意要用艰苦横逆的经历来磨炼自己的毅力。

于是，在黄河岸边，他搭上了当地的一条民船，开始了一段艰苦的航行。白天，船工们划桨行舟，毛姆坐在舟中，冷静观察着船工们的辛苦劳作，看着他们奋力与浪涛搏斗。尽管他不必参加划船的工作，但是，日晒风吹、波浪颠簸的滋味，其实也不是容易消受的。夜晚食宿时，毛姆享受的待遇也并不比船工们更好。而这一切，正是毛姆想要体验的。

第七天的夜晚，船工们都已熟睡，鼾声时作，周遭静寂空荡。毛姆忽然感到一阵喜悦，随即，这阵喜悦又消失了。毛姆认为，这种感觉，就是他所要苦苦寻求的罗曼司。

毛姆说，曾经与美丽迷人的女演员翩翩起舞，曾经与伦敦的显贵名流们聚济一堂，也曾经在纽约旅店参予壮士们图谋复国的秘密会议，曾经在皎洁的月夜登上太平洋的珊瑚小岛，被浓郁的异域美景所陶醉。回忆起这些往事，毛姆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

然后，毛姆又回忆起他曾经在布列塔尼海岸边度过的一个傍晚。

那个傍晚，毛姆坐在海岸边的一间农舍内，正在打牌。屋外狂风大作，紧闭的窗户砰彭有声，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岩石。隔壁人家的老渔夫就快要死了，老妇人说，‘他就要动身赶潮出海了’。毛姆突然感受到一阵狂喜。毛姆认为，这儿就是真正的罗曼司。

读到这里，我想起了我所知道的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在博罗迪诺战场上奋勇战死的巴格拉吉昂公爵。第二件事情是，写下了松风亭游记的苏东坡。

巴格拉吉昂公爵，拿破仑皇帝认为，他是俄军中最优秀的将军。而博罗迪战役，却是一场注定俄军要失败的战斗。巴格拉吉昂在这场绝望的战斗中拚尽全力，无愧于职守。最后，死神幻化成又一队法军士兵蜂拥而上，巴格拉吉昂大声呼喊说：“好极了！好极了！”法国兵们乱枪齐放，巴格拉吉昂殒命沙场。

苏东坡在《松风亭记》里面写道：“……若人悟此，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如果用这样的文字来形容巴格拉吉昂公爵临死前的狂喜心情，难道不也是十分贴切的吗？

关于苏东坡，以及他的文学成就，我们都已经十分熟悉了。与其他的著名诗人们十分相似的是，苏东坡的几乎所有杰作也都是在他的政治失意之后，在南方度过贬谪生活时所创作出来的。其中许多作品都反映了他的苦闷、惶恐的心境。

所以，苏东坡十分怀念家乡的可爱山水，怀念少年时的幸福时光，盼望着终有一日，可以弃官还乡，摆脱仕途的羁绊。这也是苏轼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主题。

据说，苏东坡写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词句之后，黄州徐太守十分惊恐。虽然徐太守十分敬仰苏东坡，但是，此人毕竟是犯官的身份，如果他逃走了，太守也是有渎职责任的。所以，苏东坡无论对自己的现状如何不满意，想要挂冠而去、泛舟五湖，却是万万不可能做到的。

现实苦闷，前途无望，也没有任何退路，正是在这样完全绝望的情境之下，苏东坡竟然写出了‘松风亭记’、‘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样的作品。后人评论说，这一类的作品深得禅宗的意境。毫无疑问，这也是苏东坡全集里面的最上乘之作。

苏东坡知道自己无法退出官场，巴格拉吉昂知道自己无法避开法军的攻击，布列塔尼的老妇人知道亲人的生命已到尽头。所以，这三个人都是在极悲痛之时，体会到罗曼司的狂喜。可是，毛姆先生也是如此吗？

在这部《在中国的屏风上》的游记里面，我们可以读到毛姆的典型风格。稳健、睿智、冷峻，不轻易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使在表明态度时，也是很有分寸的。关于中国当时的落后、混乱状态，毛姆也是通过其他英国人的言语来阐述的。而毛姆自己，更喜欢做一些哲学联想，而不肯明确表示喜恶之情。但是，等到毛姆先生游历到川藏交界的偏远山区之后，毛姆先生的漂泊愁思再也无法用老练的文字予以掩饰了。在《山城》里面，毛姆终于也像一位真正的驻华英国人那样，开始抱怨中国社区的古怪，中国人的丑陋容貌，还有中国人身上的恶臭。而在《殘片》这一章，面对着一块希腊塑像的殘片，毛姆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思乡之情，他写道：

“….啊，此时此刻，我不想看西藏的旗幡或者青瓷茶具，因为我仿佛看到了希腊的帕特农神庙，朴素又可爱，下方是宁静蔚蓝色的爱琴海。”

尽管这次中国之行，毛姆先生是有意叫自己来吃苦头的，但毕竟这仅是一场游戏而已。他随时都可以选择退出，而没有任何的障碍。可是，如果说，在黄河岸边毛姆真的得到了罗曼司的狂喜，那么，当他离开川藏山野之时，也许又已经遗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