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后，还原文人笔下真实的张勋复辟

      中国文人的陋习，大抵是谁让他一辈子不快活，他就笔削春秋，让你一万年都不快活。雍正整顿吏治，搞改革，得罪了士绅，于是失意的文人们杜撰出野史无数，说他篡改遗诏，来路不正；搞血滴子，灭绝人性，得罪了剑侠吕四娘，死后连脑袋都被人摘了下来。到最后竟然连乾隆都不放过，说乾隆本是汉人血统，实非雍正血脉，竟然要这位勤勉的皇帝断子绝孙才好。如此种种，说法荒谬，百姓们居然也信了，中国文人的功力之深厚，可见一斑。

      张勋复辟，本算得上是民国的一场大事。当年府院之争，穷光蛋大总统黎元洪竟然昏了头，想撼一撼段祺瑞这头北洋之虎。谁成想事情被闹得一发而不可收拾，段祺瑞离京之后在天津搞了个"军务总参谋处"，要另组政府。黎大总统才回过味来——自己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诺大个北京城，怕是不够这头老虎三口两口的，于是急招张勋，让他“调停国事”，可张勋带着辫子兵们进了北京，竟然把这大总统赶下了台，拥立起了满清皇帝，是为张勋复辟。结果复辟仅仅12天就宣告破产，这位张大帅从此再也没有在我们的历史书中出现过，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知的复辟闹剧了。一般人读到这里，大抵以为张勋这人粗鄙不堪、荒唐绝伦，却全然忽视了这事背后蕴藏的更深层次的各种原因。近代以来，自严复翻译了《物种起源》，中国文人们便大步踏上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大道。复辟之于共和，当然是倒行逆施，不得文人之心，于是就算是清末一等一的枭雄袁世凯，复辟之后的下场也是极为凄惨的，更何况你一个辫子大帅。自然是要将这货狠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张勋若真是不堪大用之辈，又何以被黎元洪寄以众望，邀其入京调停？要知道，当时站在另一头的，可是“北洋之虎”，自袁世凯死后被隐隐视为北洋第一人的段祺瑞啊。而复辟是否又真的像史家们所言，乃是不得人心的历史倒车？

      张鸣的这本《共和中的帝制》，恰到好处的为我们还原出了当年的历史真相，12天的闹剧背后，竟是如此纷乱繁复的一个政局。几千年人伦纲常的社会架构被打破之后，共和政体竟然找不到伦理上的归属，众人剪掉了头上的辫子，却剪不掉心中的辫子。所以时局动荡不休，屡屡有人有复辟之企图，却也可以理解了。张鸣从府院之争的起由入手，对张勋复辟前后的中国政治、社会和文化氛围进行了全景式的描绘，说的是复辟，却并没在复辟这事儿上浪费太多笔墨——复辟本就是闹剧一桩，一个连虚衔都舍不得给各省督军的小朝廷，一众连君主制宪都不太放得开的遗老遗少，一个连手下五千辫子兵都带不太好的军头，能翻得起什么浪花来？作者更多的将功夫放在了复辟之外，用严谨又不失风趣的文笔向我们描绘了当时场景，于是我们透过复辟，看到了伦理危机中先天不足的民国是如何在军阀混战中苟延残喘的，看到了各路军阀们是如何各怀鬼胎的向张勋暗示“复辟一事，自当仰兄之力”的，看到了列强是怎样在背后推波助澜、暗自搅动局势的，更重要的，看到了精英对社会的影响，各方开出的共和药方是如何一点点的失效的，以及复辟之后，帝制的幽灵是如何拖着整个中国，向更加专制、独裁的深渊坠落的。

      书中还原出了一个真实的张勋，这个憨直朴实的农民，能打仗、会理财、为人仗义,死的时候“殡仪之奢，极一时之盛”，莫说冯国璋段祺瑞的殡仪没这么大排场，就是袁世凯也赶不上，各界自发送来的挽联竟然绵延两里，大大颠覆了我们原本对张勋的印象。这个从没留下过一张现代军装照片的老粗，不仅为人直爽、仗义，还相当懂得报恩。只因为曾经做过别人的书童，曾被善待，竟然在做到江南提督之后还要每年去旧主家拜年，“一定要在大门口外下轿，向许老太太磕头”。就是复辟失败下野之后，被夺了兵权，却依旧被各方尊重，乃至徐世昌给了他一个“林垦督办”的头衔，算是特级大员，与总理平级。借用作者的话，张勋在历史上，在文人笔下，也有一张小影，姿容难看到了极点。然后，今天回过头来仔细考察张勋的形象，的确不怎么好看，但其实也不是白鼻子的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