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认同的政治：读张鸣《共和中的帝制》

     我们对民族国家这个概念习以为常，然而民族国家是晚近发明的新概念，在此前更多的是中央神权-朝贡帝国体系，从巴比伦、波斯、神罗再到支那，清单可以列的相当长，其共同特征是反形态的权力为某个特殊目的而生，不为此燃尽膏脂誓不罢休。

    支那从秦汉到本朝都是帝国体系，从来没有过民族国家，铁幕下倒是笼罩和压抑着无数尚未有自己民族意识的邦国。这些邦国有自己的质料，却没有形体，更没有灵魂，而这质料在帝国的治理下一团散沙。如今台湾勉强形成了自己的民族国家，却在帝国神性的话语里被视为一个叛逃的边疆，与内地各省唯一的不同，仅在于它是混乱难以治理的海洋，而非陆地。

    满清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多民族帝国，满洲才是帝国本部，而蒙古、中原、西藏、新疆不过一视同仁的藩属/殖民地罢了。梁任公最早发明中华民族这一概念，旨在调和满汉矛盾，创造新的国族认同，将一团散沙的支那社会凝聚起来，应对传统价值体系在帝国末季訇然崩塌，汉人十八联省意图集体脱离之现实。

    孙中山/同盟会所谓排满革命，则是尝试构建同质的汉人民族国家，即所谓江东小华夏主义。民族国家与帝国大不相同，其根基在于人民主权与单一均质，两者一体两面，不可分割。人民主权意味着合法性来自于民众民主自决，若无单一均质，则必然内斗不断，政治资源陷于无意义的内耗中，其出路无非继续分裂解体，老死不相往来，一如今日东西乌克兰。而民主国家的存在，又必须仰仗民族国家的诞生和形成，连共同体的认同都无法凝聚，遑论形成顺从多数保护少数的民主立宪政治。

    民族乃想象之共同体，并无必然不可更易变化之处。但对于陷入认同危机的清帝国来说，以中华民族来统合满汉蒙藏回五族过于艰难，若无操盘圣手实难胜任。遗憾在于慈禧、光绪同日死去，继任者没有多少政治经验，帝国愈趋日薄西山之状。这并非说光绪、慈禧在位就一定有力回天，而是想强调后继者面临局面更加凶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因为存在两千年帝制历史，美帝民主共和三权分立并非最理想的选择，倒是英格兰虚君立宪更能济水出渠。但皇族内阁的政治幼稚，断送了这一出路，辛亥军兴，民主共和看似势不可挡，袁项城虽有军队在手，亦无可奈何。外国使团联合干涉，南北双方最终妥协，但隔阂始终存在。

    在早已失去自治能力的支那流沙社会，没有皇帝即等于没有律法存在，传统的价值体系荡然无存，新式价值又不能等同替换，忠君伦理逝去，民族国家认同又因民国继续选择了帝国的道路而无从产生，于是军绅政权以人身依附而非民族认同勉强维系，师旅沦为军头之部曲，而非国家之武力。

    民国之帝国属性，在于承接清帝逊位诏之法统，放弃江东小华夏主义，拥抱满洲、蒙古、新疆、西藏，同盟会改口五族共和，为日后埋下祸根。此时轮到以上四地意图分离，而华夏本部因南北对峙，各地军阀蠢蠢欲动，不听中央号令。又值欧战正酣，大英帝国无力维持远东旧秩序，日本一家独大于东亚。袁世凯出于投机心态，选择帝制，试图加强中央集权，以统合人心，凝聚认同。

    孰料偷鸡不成蚀把米，共和固未深入人心，但帝制同样不能获得所有人认同，各地纷纷爆发护法运动，袁世凯不得不取消帝制，不数日病死于北京城。副总统黎元洪继位，总理段祺瑞执掌内阁，由于临时约法权责不清，府院双方纷纷扯皮内斗，招引张勋入京复辟康德皇帝。

    袁世凯死后的民国，很像色当之后的法兰西，不存在稳定的共识，国家趋于分裂，共和主义者并没有绝对优势，只是鼓吹帝制者，既有波旁正统主义，又有奥尔良主义，更有波拿巴主义，分裂了帝制兹词者的力量。张勋入京复辟的动机，并非纯为个人私利考量，同样是期望迎回皇权，来安定人心，恢复晚清伦理秩序。遗老遗少们误以为袁世凯失败，是因为称帝者并非正宗本家，若是康德归位，则必定河清海晏，天下大同。

    张勋失败太快，使得后世者以为共和民主已深入民心，实则民国已陷入认同上的撕裂，共和主义者与帝制兹词者势不两立，却又彼此无可奈何。共和主义者有新兴报纸舆论上的优势，而帝制兹词者却有广大农村普罗大众平头百姓的认同。辛亥以来两次帝制复辟，意味着中华民族的民族国家认同构建失败，却又不存在其他方式可以勉强凝聚满藏蒙回汉和汉人南北对峙省份的集体认同。两者根本无法妥协，其出路只有分裂一途可走，日后联省自治形成并非毫无原因。

    政治首要在于区分敌我，民族国家即意味祛除杂质，否则共同体难以形成，重新回到一团散沙的境地，彼此之间只有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关系。如果民族国家给予杂质公民权，则会导致社会认同撕裂；但不给予杂质以公民权，则将导致立宪政治失败，重回绝对主义旧政治。丘吉尔欢呼爱尔兰人终于滚粗大英帝国，否则有这群爱尔兰自治主义者存在，必然阻碍英国议会政治的自然运作，割裂民族认同，导致不列颠民族分崩离析。

    段祺瑞驱逐张勋以后，以冯国璋为大总统，不日重又陷入府院斗争中，北洋分裂，民国分崩离析，除满洲外，新疆、西藏与蒙古纷纷脱离，而内地各省效仿西欧列国即将发育新的民族国家，尽管未必能形成民主国家，却远比所谓中华民族有可能。不幸孙中山引狼入室，党军出现，意味着立宪政治的大船中老鼠已登上甲板，泼天大祸即将来临，知识分子为自己亲手写下死刑宣判书，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帝国边疆今日烽烟四起，祸根可以从此追索，历史草蛇灰线，对智者与愚人的报应却从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