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七〇后的“立传”书写
徐则臣为小说《耶路撒冷》设置了一别有意味的结构:故事叙述部分与(虚拟的)“专栏文章”交叉推进,直至终局。所谓“专栏文章”,是书中主角初平阳为一媒体开设的“我们这一代”专栏,计三十三篇,除小说中作为实体出现的“到世界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等十篇,其他均有目无文,如“偶像的黄昏”(谈70后之于神话、权威和偶像崇拜)、“地球背面”(谈70后之于欧风美雨)、“告诉我,我该相信什么”(谈70后之于信仰)。“专栏文章”夹叙夹议,虽不乏与小说故事内容的关联,但事实上对故事的直线型行进仍构成了拦阻的效应,使顺畅的阅读不得不一次次地断裂,进入另一种语境中去。徐则臣如此做,显然非为结构而结构,其写作的野心潜藏在内。讲一个或几个曲折、或悲或喜的故事仅为显在的层面,企望为一代人“立传”才是其着意所在。
《耶路撒冷》关乎耶路撒冷,却非发生在耶路撒冷,其故事落于中国南方一条运河旁几个从孩提就长在一起的发小身上。小说以初平阳回花街卖掉自家的大和堂为主线,讲述了花街几十年的变迁,历史与现实交叉,凡俗的苦恼,精神的救赎,每个人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应该说,这些人物的性格、职业、经历、遭际均各个不同,其故事有截然相异的轨迹,甚少重合,若说有什么可以将其放置于同一个平台上审视,那莫过于他们对故乡莫名复杂的情绪。此书定名为“耶路撒冷”,这个遥远的异域城市显见得是安妥灵魂与信仰的向往之所在,但奇特的是,书中的人物及故事却尽数落足于故乡——花街之上,那个他们始终想远走高飞,却牵丝扯蔓、终究要缠绕一生的地方。
易长安身上最显眼的标签,即为反叛。这种反叛,直接指向父亲,所谓敌人赞同的就要反对,敌人反对的坚决赞同。反叛延伸到他与外界的磨合中,教书的时候和乡镇领导对着干,坚决和吃喝拿要等不正之风做斗争,但吊诡的是,一旦辞职走人,到北京谋生计,立时投入到很有“前途”的造假证行业中,开始和社会对着干。易长安反叛的逻辑貌似有条理,实质亦大有悖谬之处,他并未有太多的精神资源作为反叛的根基,虽远离浑浑噩噩,但没有任何坚实的东西可以凭依。长年奔波在故乡的千里之外,一旦听到某种召唤之声,仍不顾危险踏上回归的旅程,而这,直接导致其身陷囹圄,故乡即意味着历程的终结。
杨杰是圆梦者,为上一辈圆一个梦想或曰意愿。他的母亲原为北京知青,在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散落于这条运河边上,圆梦的重担落到了儿子杨杰身上。没想到,杨杰读书不成,当兵也没获得好的出路,走投无路之下误撞进水晶行当,终于迎来人生的转机,并成功地娶到了北京姑娘,完成了母亲的梦想。而圆梦不是杨杰的休止符,他对水晶业有自己的构想:对水晶原材的大砍大削导致产生许多边角料,亿万年的造化积淀轻易地浪费,实为暴殄天物。杨杰逆潮流而动,不顾同行的嘲笑,开始水晶小挂件事业,珍惜这大自然的结晶。杨杰回到故乡花街,一大原因即自己的水晶生产工厂选址在此,水晶的销售在外界,其基点却在故乡。
秦福小,内心背负了赎罪的沉重十字架。幼小的弟弟天赐在自己面前死去,秦福小心中充满罪感,离家出走十六年,寻求赎罪和解脱。最终带着一个酷似天赐的孤儿回到故乡,在花街这片昔日心灵的苦痛之地,完成自我的赎罪之路。
初平阳这个社会学博士所思考的,可以说更倾向于形而上的事物,而“耶路撒冷”这个中心语汇,也是出自他的心灵指向,“对我来说:她更是一个抽象的、有着高度象征意味的精神寓所……有的只是信仰、精神的出路和人之初的心安”。初平阳远离故乡,心存耶路撒冷,而奇特的是,他书写的文字(专栏文章)却处处围绕着花街打转,从回忆到当下,从现实到梦幻,既充溢着莫名的乡愁,亦激起“到世界去”的冲动。他被现实所羁绊,但时时有着冲破束缚的情绪,为自己的精神追索付出最大的辛劳和努力。
这些故乡花街出来的人物,性格或有相异,职业或有不同,但其内心中都有着深深的罪责感。这来源于童年玩伴天赐的死,天赐本为自杀,与他人无涉,但姐姐和朋友们或因为面对死亡时的犹疑踟蹰,或由于自己的软弱怯懦,或是凶器缘于自己的赠予,都歉疚于心,无法释怀,即使远离故乡,隐痛仍如洇开的油渍,不能消逝。在漫长的岁月里,昔时的隐痛时时煎熬着他们,促其自省,检视自己的内心,或许如久病成珠,不管外界如何喧嚣凡俗,他们终能为自我保持一片弥足珍贵的净土。
花街有一座历时百年的教堂,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倾斜,已堪比意大利比萨斜塔的奇观。围绕着斜教堂,众生相浮出“暗室”来,展开现实与理想的角力。当地政府意欲拆除斜教堂(即使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为正在大兴土木的名妓翠宝宝纪念馆腾出是足够的空间,不能妨碍提升当地经济发展的旅游业。而初平阳、杨杰、易长安、秦福小等千方百计要保住花街上的这座斜教堂,即使自己出资修缮亦在所不惜。我们可以体味,这实质上是一种隐喻,偏街小巷的老教堂,是众人寄寓信念的精神建筑,即使在浊世中风雨飘摇,日渐倾斜,却仍旧站立在那里,未轰然倒塌。理想之光虽然微暗,但自有穿透时空的力量,众人合心合力护卫一座斜教堂,有大的意义存焉。
自书中的人物,不能不延及徐则臣,与其创作心态。徐则臣为七〇后作家,他在《耶路撒冷》中写的亦是自己的同代人,故事或为虚拟,但其中的精神指向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是将自己的思考赋予小说中的多位主角。叙事未尽其意,另以单独撰就的“专栏”文字补充之,以有“谈70后之于神话、权威和偶像崇拜”、“谈70后之于信仰”等,作者之用心良苦可见一斑。
徐则臣写《耶路撒冷》,令我们惊觉,七〇后已到了为其所处的时代、为自己的同代人“立传”的时候了。这一精神史或心灵史的书写,与前代作家的书写(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贾平凹的《废都》、格非的《春尽江南》、韩少功的《日夜书》等)之区别,在我们看来亦是显豁的:七〇后有历史的重负,但尚不到喘不过气的地步,还存有缓解的余地;个体不再被集体的洪流所湮没,发出自己的声音虽几经磨难,已可实现;对理想主义的光焰之追寻已不及前代人那么狂热,但仍然割舍不下,即使在尘世中沉浮经年,不能熄灭那一抹微光,还是挣扎着重返精神之境。七〇后若以一个字来形容,似可用“卡”,不上不下,未免尴尬。出生时,红色年代已然在退去,未经风雨飘摇,未有百分百的理想主义(若说前代的理想主义以“群”为特征,那七〇后更具“个”的色彩),却又不能接受空泛的虚无,恰如蝙蝠,于鸟类与兽类之间徘徊无定,进退失据。在这个时代,七〇后难以完全放弃“个”的精神之塔,亦无法全然拥抱消费主义(如下一代际的“小时代”),那种心灵的煎熬无依,或不为外人明晓。那么,徐则臣的书写,其野心是值得我们瞩目的,或许文本本身尚有用力过猛之处,但作为起始,已然令我们眺望以后的美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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