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一定要成功，不一定要有表现

读这本书，是因为微信上读到钱穆先生的一篇文章《中国历史尊崇哪些人物》，读了觉得很有感触，很喜欢。后来朋友告诉我这篇文章原题是“如何研究历史人物”，是《中国历史研究法》中的八讲之一，就专门买了这本书来看。不过读完倒有点后悔，因为在我看来，全书最好的就是这篇文章。

喜欢这篇文章是因为钱先生提出人不一定要成功，不一定要有表现，对人的评价不应局限于他的事业成败。至于钱先生在方法论中讲的中国历史一向以人物为中心，因为创造历史的总是人群中的少数，这在我看来，或许正是传统治史的一大缺陷。

钱穆先生在这篇文章里指出，中国历史上，衰世乱世人物强过治世盛世人物，不得志失败的人物有可能对此后的历史产生更大影响，无表现的人物也可能伟大。中国历史上衰乱、黑暗的年代，往往有一些伟大的人，比如孔子、朱子，其精神意气超越了时代的限制，承前启后，持续上面传统，开创了下面新历史。人物本身，绝非事业可尽。人在衰乱世，无事业表现，但在事业之外表现出来的人本身，则可能更完全、更伟大、更可贵。从得志不得志来看，孔子是不得志而失败的人物，岳飞、文天祥、袁崇焕、史可法等，在事业上也都失败了，但是这些人的人格以及人物本身之价值，反而更显伟大，也更为后人敬仰崇拜。这又是中国人的传统史心与中国文化的传统精神所在。从无表现的人物来讲，如伯夷、叔齐、颜渊、严光，其虽无表现，但其人格精神，却对后代产生莫大的影响。

钱先生一生经历中国衰乱的年代，在做这篇演讲的时代，对中国文化以及中国前途看不清楚或者悲观的人恐怕不在少数，钱先生以传承中国文化为己任，做这个讲演，实在是为了针对时下，鼓励人心而讲的。良苦用心，不可不查。他在演讲中说到：“今天诸位也可说各处在衰乱之世，不免有生不逢辰之感。然诸位一读历史，知道研究历史人物，便知我们尽可做一不得志和失败的人，或甚至做一无表现的人。这一时代是失败了，但处此时代之人，仍可各自有成，并可有大成。”“中国历史上，正为有此许多衰世乱世的人物，有此许多不得志而失败的人物，有此许多无表现无作为的人物，才使中国历史文化绵延不辍，直到于今，经历了四五千年的长时间，而依然存在。故我劝诸位，处衰世乱世不足怕；就是不得志或失败了，亦不足怕。甚至于无所表现无所作为，同样不足怕。”“历史上，有许多亦仅只是一介匹夫；但文化绝续，时运兴衰之大责任，他们却把己身担起来。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或许比历史上任何时代更衰更乱。可是我们的处境，比起故人来，实未见困难更甚。若我们脱离现实，只驰心空想汉、唐盛世，只驰心空想一旦得意来做一个历史上成功的人物；则深恐河清难俟，我们也只有嗟叹终老，但也好因此把我们的责任交卸净尽了。”

中国儒家是入世的，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能否有所成就，除了个人努力，还取决于时代、出身、机缘、遭遇等种种条件。中国古代的诗词和其他文学作品中，充满了不得志的人感慨人生、命运的嗟叹，让我们时隔千百年，仍能心有共鸣。面对人生的起伏，范仲淹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是很多人心向往但无法做到的，而苏东坡那种人生的豁达更不是大多数凡人能够企及的。当一个人生逢乱世，终其一生，无所作为时，除了苦难，他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以前看过被日本人屠杀的同胞的老照片，我当时就想，人只能活一次，这些人的生命就这么轻易结束了。在那些动乱的时代，中国人朝不保夕，任人屠杀，连生命都得不到保障，又何谈人生的意义。早些年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觉得社会似乎在变得越来越乱，我想凭什么会觉得未来会比现在更好？后来，在读历史的时候，读到晚清和民国的混乱，读到明朝阉党横行的年代，读到东汉末年以及此后五胡乱华的黑暗，我渐渐有了信心：中国历史上那么乱的年代都能过来，我们的时代难道是更困难吗？阉党横行时有那么多的读书人迂腐也好，书呆子也好，前赴后继，舍身取义，类似的人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各个时代都有，未来难道就不会有这样的人吗？在这篇文章里，钱先生似乎是在黑暗中指出了一点希望的光明，也给人以一丝温暖：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外在的功业，在乱世也可以坚持自己的责任，做一个真正的人；个人在乱世中的命运是难以把握的，生命也在朝夕之间，但民族的命运却可以生生不息，历经苦难，越挫越勇；看历史，回头要往远处看些，往前亦要往远处看些，才能有所见。

其它：

钱先生这本书讲的是研究方法，但读下来更多只见感悟、观点，不见体系，何谈方法。而毕竟对西方研究不够深入，与西方的比较，多属可笑。这也是对这本书整体印象不佳的原因。

但是，有些观点还是颇有见地，例如一个国家不能置自己的民族和历史传统于不顾，一刀切断以求新生（p32）；要象中国古代的大政治家、大经济学家那样来创新制度以解决时代的问题，而不能失却自信，只知道抄袭和模仿（p68）；在历史观上，不能先预定以西方的历史为坐标，以此作为评价中国历史的出发点，等等。

此外，《历史与教育》是本书中另一篇较好的文章。它指出“中国现在的教育似乎只有留学教育而无国家教育”，“似乎只有技术教育而无国民教育”，用于今日之中国，也完全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