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特劳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学（1936）》小摘要
【按语：施特劳斯这部早期著作是对霍布斯文本和思想的一个精细解读。通过研究霍布斯的文本和思想变迁，施特劳斯主张：早在霍布斯转向数学和自然科学之前，作为其政治哲学基础的人生观和人性论就已经形成：“根本上非正义的虚荣自负与根本上正义的暴力死亡恐惧之间的人本主义的道德的对立”；这个观念是霍布斯政治哲学的根本基石，是在与霍布斯早期的亚里士多德式观念决裂的时候产生的：从传统的善的本质的哲学转向历史提示的现实原则。但霍布斯之与传统决裂确实是转向数学和自然科学的结果，因此其政治哲学穿上了科学方法的外衣。霍布斯的道德属于中等阶级的世界，他以恐惧原则取代荣誉原则，由此，自然权利取代了自然法（自然义务）成了政治哲学的基石，霍布斯是近代政治哲学之父，而《利维坦》因为披上了科学的外衣，并不是理解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充分恰当的来源。】
“前言”
传统自然法和近代自然法的区别：传统自然法首先是一种客观的法则和尺度，独立于人的意志的秩序，而近代自然法主要是“一系列的权利，一系列的主观诉求，它们启始于人类意志。”【施特劳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学》，申彤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页02，下同】
Hobbes不从自然法则/客观秩序出发，而是从自然权利/主观诉求出发，从而否定了法则的首要地位；但同时奠定在权利的基础上而不是奠定在自然倾向或欲望上，从而又针对了自然主义。霍布斯试图将其政治哲学放在近代自然科学的基础上，但这样做是丢弃目的和完美的概念，对奠定道德和政治的根基毫无裨益，后果将是无法区分自然权利与自然欲望。“要想充分认识霍布斯‘权利’原则的意义，首先必须揭示，他的政治哲学的真正基础，不是近代科学。…人生观，而不是近代科学，才是他的政治哲学的真正基础。”【04】来自对日常生活和“公共社交”中人的行为举止的切实体验，“追溯到一种特定的道德态度”【4】；早于其熟悉近代科学之前，既独立于传统，又独立于近代科学。
“美洲版前言”马基雅维利而非霍布斯才是近代政治哲学的创始人。之前对马基雅维利的《论李维》研究不够：马氏节制温和，而霍布斯则直言不讳。
“章1：引言”
霍布斯第一次尝试赋予道德人生问题和社会秩序问题以一个逻辑连贯的、详尽的答案；独特的近代性的unitary存在形式。“霍布斯第一个感觉到，必须探寻一个关于人和国家的新的科学，他也第一个找到了这个新的科学。此后所有人的道德思想和政治思想，都明确地或缄默不宣地建立在这个新学说的基础上。”【1】对于近代政治哲学甚至“对于整个近代哲学都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2】Hobbes自认为运用了（伽利略的）“分解-综合”的科学方法，但事实上“这个方法不是他的政治哲学唯一的特征，甚至不是其最重要的特征。”【3】其性恶论和政治哲学另有来源，迄今两种解释：1.机械心理学：欲望和激情的本能反应。但“这个心理学绝不是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必要前提。”【32.】2.Dilthy追溯到传统，霍布斯的激情受斯多葛学派影响。但Dilthy只选取部分文本、其忽视霍布斯对传统的反对。应该追溯到霍布斯独特的道德态度（moral attitude）:独立于近现代科学的、前科学的、又为近代所特具的，“这个道德态度，构成了近代思想的最深层（it is the deepest stratum of the modern mind）。霍布斯的政治哲学，把它表现得最充分，最直率。”【5】霍布斯是在变革时刻和动摇的时刻探索的，此前（古典-基督教传统）此后（机械论心理学-社会学）这个道德态度就被遮掩。
“章2：道德基础”
1640-1651年的三部论著（《法律、自然和政治的原理（1640）》、《哲学原理（1642,1658）》、《利维坦（1651）》）都在方法论上以自然科学为基础，但霍布斯也意识到政治哲学和自然科学的根本区别，“他确信，政治哲学本质上独立于自然科学。”【7】政治哲学（道德哲学和政治学）的原则“不是从任何科学借来的；这些原则是由经验，由每个人的切身经验所提供的；更确切地说，它们是通过每个人的自我认识和自我考察而被发现的。”【8】人还为激情所惑。霍布斯将知识分为两大类：自然科学和政治哲学。人变成公民，不是一个自然存在。政治哲学独立于自然科学。
“霍布斯的人性理论，是他的政治哲学的基础。”【10】人性理论归结为两条确凿无疑的人性公理：1.自然欲望公理：这源自动物性，而人有理性听凭使用，但根本还在于人的欲望本身无穷无尽，“动物只对有穷尽的客体本身产生欲望，而人则本能地怀有无穷无尽的欲望。”【11】是vitalistic解释而非机械论的解释，但本质上都是自然主义的，表现于对权欲。“人的这种自发的、无穷尽的、绝对的欲望，来源于人自身固有的深层本能。”【12】对权力的理性追求有限，非理性的追逐无限，“只有这种非理性的追逐，才被认为是人的自然欲望。”【12】自然欲望的根源不是感性知觉，而是虚荣自负（vanity）。“自然欲望的具体特征，即各种激情…是追逐优势地位及其认可的具体途径。”【13】因此，“人与人之间就是敌人，因为每个人都企望胜过别人，从而都在相互侵犯。”【14】但Hobbes自己都犹豫将自然欲望归结为vanity,“越来越把虚荣自负推向幕后，而代之以无邪的竞争，无邪的追逐权力，无邪的畜类欲望，因为，用虚荣自负为人的自然欲望下定义，其意图是要做道德判断。”【17】但对霍布斯而言，无邪只是表面上的（，他认为人性恶）。2、自然理性公理。教导人逃避反自然的死亡，被归结为自我保存的原则。“霍布斯试图从自我保存原则着手，推演出自然权利、自然法以及所有德行。”【18】不存在至高无上的善，暴力造成的横死是最大的恶。【19】法律和国家的起源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厌恶，“这种恐惧，…才是全部正义以及随之而来的全部道德的根源。”【21】因此，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出发点是一个对立，“一方面是虚荣自负，即自然欲望的根源，另一方面是对暴力造成的死亡的恐惧，唤醒人的理性的那个激情。”【21】更确切地说, “只能把对暴力造成的死亡的恐惧作为道德的唯一原则。”【21】两条求生路径：武力或者契约。武力更契合性情，但人为的国家则较为完美。总之，“死亡恐惧是唯一的‘自然理性公理’。”【26】“一方面是死亡恐惧，作为全部法律和全部道德的起源，另一方面是所有非道德或不道德的动机。”【27】“霍布斯…把道德良知跟死亡恐惧等同起来。…正义的人所采取的态度，他出于死亡恐惧，也就是出于内在信念，就遵守国家的法律。【30】
“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基础，不是来自道德中立的动物欲望（或道德中立的人类权力追逐）与道德中立的自我保存之间的自然主义的对立，而是来自根本上非正义的虚荣自负与根本上正义的暴力死亡恐惧之间的人本主义的道德的对立。”【32-3】“这个道德对立…是霍布斯政治哲学的核心基础。”【33】Spinoza才是强权即真理。霍布斯的政治哲学建立在有关人的知识的基础上，而非建立在某种一般科学理论上。这种道德动机，在其转向自然科学之前，就已经形成了。Strauss暗示说，对欧几里得的发现和随后的自然科学研究，或许是干扰了霍布斯的政治哲学？【35】
“章3：亚里士多德主义”
转向数学和自然科学之前的humanism最具有决定性，此外经院哲学、清教传统和贵族观念。“把他的早期生涯（截止1629年）称为他的人本主义时期。”【38】先推崇Aristotle，（后来推崇Plato）决裂与数学和科学研究有关，但也不那么苛刻，国家目的早期认为是和平加福祉，后来才放弃福祉。转变，“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和形而上学，转移到了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和政治学…理论被实践的首要地位所取代。”【41】即使独钟自然科学，“霍布斯仍然承认实践对理论的优先地位，政治哲学对自然科学的优先地位。”【41】看待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亚里士多德说人不是宇宙的最高存在，而霍布斯则断言“人是大自然最精美的艺术品。”【42】
“章4：贵族式德行（aristocratic virtue）”
翻译《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是霍布斯人本主义的顶点和终结，其humanism在于对历史和政治的兴趣。“霍布斯在从形而上学转向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以后，把贵族式德行看成最高的德行…”【54】对古老的贵族，敬仰推崇；“把理论德行推向幕后，而代之以英雄美德。”【56】在自创政治哲学前的人本主义时期，对霍布斯来说，“荣誉和英雄美德确实曾经是决定性的理想。”【61】随着思想形成，逐渐远离对贵族德行的推崇，“创建了一个城市自由中产阶级的独特道德。”【61】“霍布斯对国家、从而对全部道德的诠释，启始于人类所天然怀有的不信任感。…霍布斯洞若观火，一口咬定，德行的起源，不在于宽宏气度，而在于恐惧，在于对暴力造成的死亡的恐惧。他把对暴力造成的死亡的恐惧，而不是宽宏气度，视为唯一恰当的自我意识。”【68-9】黑格尔将自我意识赖以发源的经验描述为“人们由于希图得到他人的承认而酿成的生死搏斗”【69】，他其实是在承认霍布斯，“黑格尔以霍布斯的哲学为基础。”【70】
“章5：国家与宗教”
译修昔底德志在说，“民主政体不足为训，君主政体更为可取。”【71】霍布斯终其一生，“就是君主政体的坚定鼓吹者和民主政体的强硬反对者。”【71】君主政体源自父权【84】；但他区分了自然国家和人为国家（artifical state）。“按照霍布斯的原始观点，人为国家首先是民主政体，自然国家就是世袭君主政体。”【76】矛盾的是，“霍布斯最早的政治哲学著作，既最赞成世袭君主政体，同时又最赞成民主政体。”【79】这是两个对立传统的混合。对霍布斯来说，“民主政体的积极作用，莫过于它能够在事实上，甚至也在名义上，把自己转化成一个绝对君主政体。”【79】调和了两种主权理论。霍布斯最初的政治观点概括：“绝对的世袭君主政体，是国家的最佳形式；君主政体在事实上和法律上的起源，在于父权；…君主的职责，不仅仅是、而且首要地不是保障他的臣民的人身安全，照看他们的物质福祉；他高于一切的职责，是负责关怀他们的道德幸福；君主的职责，来源于自然法则；自然法则，奠基于自然秩序，奠基于上帝的神明；而上帝则是所有存在事物的第一推动力。”【84】这些是亚里士多德观点的残余。
三部著作都堪称神学政治论。最早时接近于圣公会教义。在尚未摆脱亚里士多德权威前，尚承认自然神学。【宗教部分待补充】
“章6：历史”
迄今研究结果是：霍布斯早期主要道德和政治观点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主义及其16世纪的修正形式。但决裂，“他必然在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中，以及在整个传统哲学中，察觉到了某种根本意义上的缺陷。”【94】历史在决裂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哲学准则不如历史例证有效，“使人审慎，使人深思远虑的，不是哲学，而是历史。”【95】历史带给哲学的问题，是理性的准则之有效性的问题。历史鉴证vs哲学准则。“霍布斯接触到了政治哲学在16世纪向历史的系统转向，以及整个哲学本身在十六世纪向历史所作的系统转向。”【99】历史知识才是人类行为准则的唯一清晰的知识。【100】“古典哲学的根本缺陷在于，它仅局限于描述‘善的本质’…忽略了…（心灵的）科学栽培与耕作。”【103】对历史的忽视，是经院哲学的缺陷。【105】“哲学转向历史，不是由对善的问题和对最佳的国家形式问题的更大兴趣造成的，而是由对人的更大兴趣造成的。”【107】一方面，理性无能为力的信念；“另一方面，是思想兴趣从超验的永恒秩序到人的转移。”【109】“研究历史的原因…在于人不服从超验规范这个历史，无论这个规范是理性的还是宗教启示性质的。”【111】历史导致对规范本身的发现【112】。“16世纪的思想演变，倾向于用历史取代哲学。 ”【113】
但新的政治哲学问世后，历史就退居幕后，“在新的政治哲学那里，历史已经被考虑在内，兼收并蓄了。”【114】霍布斯对历史考虑得越来越少，“霍布斯越是善于在现实是什么与应该是什么之间明确划分界限，‘利维坦’的理想特征在他心目中就越清晰，历史的重要意义对他来说就越小。”【116】历史成了其新政治哲学的助产婆似的。“以审慎的道德，取代顺从驯服的道德。”【117】对霍布斯，“即使确实存在着一个永恒秩序，他也将只考虑人们在现实中的行为。…他全盘否认传统道德的现实可行性，无论是古典哲学的道德学说，基督教《圣经》的道德学说，甚或是贵族德行的学说。”【119】“现实可行性原则是决定性的因素。…霍布斯在对暴力造成的死亡的恐惧那里，为政治哲学找到了一个真正切实可行的原则；在这以后，他从这个基础（他称之为自然权利）出发，着手建立‘自然法’。”【120】“当人人平等被尊奉到原则的高度的时候，一个全新的哲学随即应运而生。”【121】
因为政治哲学满足了转向历史的需要，所以哲学与历史又完全分离了。【121】自然状态是一种必须的构想，是典型的历史。【124】其政治哲学，成为历史性的政治哲学。【126】人在宇宙中无确切的位置。
“章7：新的道德（the new morality）”
“形成了一个全新的道德态度。”【129】功利主义在此才可以迸发生机并走向胜利。修昔底德揭示激情，霍布斯也联系生活的各种激情而非人的本质存在来回答正确秩序问题。君主制优越源于其他制度更恶劣。霍布斯的政治哲学本质上一脉相承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是方法。“他把恐惧不仅理解为正确筹划的动机，而且理解为正确行动的动机。”【135】德行被否定，“只被认为是感情生活的托辞与装饰陪衬。”【137】
“他的道德属于中等阶级的世界。…其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是这个阶级自身所无法保障的人身安全和灵魂安全。”【145】“通过把自然状态描述为一个相互恐惧的状态，霍布斯作出如下假设：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关系依照自然在于，每个人的命运，都处于他人的支配摆布之下。”【147】没有了更高主宰，人与人不为相互责任所决定，而是为彼此的权利诉求所决定。“他不能生活在感恩戴德之中，而只能生活在一种被压抑的凝重自觉之中，意识到他的自由，意识到他作为一个自由存在的自身，意识到他使自己自由的能力。”【149】“霍布斯的政治哲学，其起源演化不是别的，就是以中等阶级的德行，逐步地取代贵族阶层的德行。”【150】从荣誉到恐惧的转换之中，霍布斯的政治哲学诞生。
“章8：新的政治科学”
（总结霍布斯的一系列演化：从君主政体是最自然的国家形式到最完美的人为国家形式；从自然义务到自然诉求（natural claim）；从超人权威到国家的世俗artifical authority；从研究过去的国家，到自由构筑未来的国家；从荣誉原则到恐惧原则。）
数学和科学如何影响其政治哲学呢？霍布斯与传统的分歧独立于其向数学和近代科学的转向。【163】但其与传统的决裂毫无疑问是转向数学和自然科学的结果，因此“他对这个新的道德态度与整个传统之间的对立的意识，只是以新型科学与传统科学之间的对立为形式的。”【163-4】霍布斯自己强调数学方法应用于政治哲学，将后者提升到科学的位置。【164】但“对欧几里得的发现，…不足以对霍布斯之改革政治哲学，作出充分的解释。”【166】其转向欧几里得，应被描述为回到柏拉图。【167】将结论奠基于现实应该如何上。对Plato,严密意味着准则不受骚扰，对Hobbes则意味着绝对的可行性。“缩小政治的范围，取消涉及国家的目的那个根本问题。”【183】和平是国家目的，放弃善和适度的问题。【184】分解-综合方法在政治哲学中价值可疑。
“道德和政治的基础，不在于‘自然法’，就是说，不在于自然义务，而在于‘自然权利’。‘自然法’的全部尊严，完全来自它是‘自然权利’的必然后果这样一个事实。从这个观点出发…最充分地认识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划时代的重要意义。”【186-7】“近代政治哲学与古典政治哲学根本区别在于，近代政治哲学将权利视为他的出发点,而古典政治哲学则尊崇法。…近代政治哲学之父是霍布斯，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因为正是他，以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清澈和明确，使得自然权利，即个人的正当诉求，成为政治哲学的基础。”【188】
而且他是“掌握了主权观念的充分重要性的第一个人。”【190】与理性主义的决裂，是一般近代政治哲学的根本前提，霍布斯将君主的最高权威视为意志，而非理性。【193】与卢梭的公意，只有一步之遥；“霍布斯…走向形式伦理学，最终走向相对论的怀疑主义。”【198】
综述：“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基础，在于一种道德态度，…这个基础…先行于这个哲学自身的数学科学奠基和表述。…这个政治哲学最成熟的表述，即《利维坦》，并不是理解霍布斯的道德思想和政治思想的充分恰当的来源。”【205】
江绪林 2015年3月24日星期二
“前言”
传统自然法和近代自然法的区别：传统自然法首先是一种客观的法则和尺度，独立于人的意志的秩序，而近代自然法主要是“一系列的权利，一系列的主观诉求，它们启始于人类意志。”【施特劳斯《霍布斯的政治哲学》，申彤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页02，下同】
Hobbes不从自然法则/客观秩序出发，而是从自然权利/主观诉求出发，从而否定了法则的首要地位；但同时奠定在权利的基础上而不是奠定在自然倾向或欲望上，从而又针对了自然主义。霍布斯试图将其政治哲学放在近代自然科学的基础上，但这样做是丢弃目的和完美的概念，对奠定道德和政治的根基毫无裨益，后果将是无法区分自然权利与自然欲望。“要想充分认识霍布斯‘权利’原则的意义，首先必须揭示，他的政治哲学的真正基础，不是近代科学。…人生观，而不是近代科学，才是他的政治哲学的真正基础。”【04】来自对日常生活和“公共社交”中人的行为举止的切实体验，“追溯到一种特定的道德态度”【4】；早于其熟悉近代科学之前，既独立于传统，又独立于近代科学。
“美洲版前言”马基雅维利而非霍布斯才是近代政治哲学的创始人。之前对马基雅维利的《论李维》研究不够：马氏节制温和，而霍布斯则直言不讳。
“章1：引言”
霍布斯第一次尝试赋予道德人生问题和社会秩序问题以一个逻辑连贯的、详尽的答案；独特的近代性的unitary存在形式。“霍布斯第一个感觉到，必须探寻一个关于人和国家的新的科学，他也第一个找到了这个新的科学。此后所有人的道德思想和政治思想，都明确地或缄默不宣地建立在这个新学说的基础上。”【1】对于近代政治哲学甚至“对于整个近代哲学都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2】Hobbes自认为运用了（伽利略的）“分解-综合”的科学方法，但事实上“这个方法不是他的政治哲学唯一的特征，甚至不是其最重要的特征。”【3】其性恶论和政治哲学另有来源，迄今两种解释：1.机械心理学：欲望和激情的本能反应。但“这个心理学绝不是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必要前提。”【32.】2.Dilthy追溯到传统，霍布斯的激情受斯多葛学派影响。但Dilthy只选取部分文本、其忽视霍布斯对传统的反对。应该追溯到霍布斯独特的道德态度（moral attitude）:独立于近现代科学的、前科学的、又为近代所特具的，“这个道德态度，构成了近代思想的最深层（it is the deepest stratum of the modern mind）。霍布斯的政治哲学，把它表现得最充分，最直率。”【5】霍布斯是在变革时刻和动摇的时刻探索的，此前（古典-基督教传统）此后（机械论心理学-社会学）这个道德态度就被遮掩。
“章2：道德基础”
1640-1651年的三部论著（《法律、自然和政治的原理（1640）》、《哲学原理（1642,1658）》、《利维坦（1651）》）都在方法论上以自然科学为基础，但霍布斯也意识到政治哲学和自然科学的根本区别，“他确信，政治哲学本质上独立于自然科学。”【7】政治哲学（道德哲学和政治学）的原则“不是从任何科学借来的；这些原则是由经验，由每个人的切身经验所提供的；更确切地说，它们是通过每个人的自我认识和自我考察而被发现的。”【8】人还为激情所惑。霍布斯将知识分为两大类：自然科学和政治哲学。人变成公民，不是一个自然存在。政治哲学独立于自然科学。
“霍布斯的人性理论，是他的政治哲学的基础。”【10】人性理论归结为两条确凿无疑的人性公理：1.自然欲望公理：这源自动物性，而人有理性听凭使用，但根本还在于人的欲望本身无穷无尽，“动物只对有穷尽的客体本身产生欲望，而人则本能地怀有无穷无尽的欲望。”【11】是vitalistic解释而非机械论的解释，但本质上都是自然主义的，表现于对权欲。“人的这种自发的、无穷尽的、绝对的欲望，来源于人自身固有的深层本能。”【12】对权力的理性追求有限，非理性的追逐无限，“只有这种非理性的追逐，才被认为是人的自然欲望。”【12】自然欲望的根源不是感性知觉，而是虚荣自负（vanity）。“自然欲望的具体特征，即各种激情…是追逐优势地位及其认可的具体途径。”【13】因此，“人与人之间就是敌人，因为每个人都企望胜过别人，从而都在相互侵犯。”【14】但Hobbes自己都犹豫将自然欲望归结为vanity,“越来越把虚荣自负推向幕后，而代之以无邪的竞争，无邪的追逐权力，无邪的畜类欲望，因为，用虚荣自负为人的自然欲望下定义，其意图是要做道德判断。”【17】但对霍布斯而言，无邪只是表面上的（，他认为人性恶）。2、自然理性公理。教导人逃避反自然的死亡，被归结为自我保存的原则。“霍布斯试图从自我保存原则着手，推演出自然权利、自然法以及所有德行。”【18】不存在至高无上的善，暴力造成的横死是最大的恶。【19】法律和国家的起源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厌恶，“这种恐惧，…才是全部正义以及随之而来的全部道德的根源。”【21】因此，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出发点是一个对立，“一方面是虚荣自负，即自然欲望的根源，另一方面是对暴力造成的死亡的恐惧，唤醒人的理性的那个激情。”【21】更确切地说, “只能把对暴力造成的死亡的恐惧作为道德的唯一原则。”【21】两条求生路径：武力或者契约。武力更契合性情，但人为的国家则较为完美。总之，“死亡恐惧是唯一的‘自然理性公理’。”【26】“一方面是死亡恐惧，作为全部法律和全部道德的起源，另一方面是所有非道德或不道德的动机。”【27】“霍布斯…把道德良知跟死亡恐惧等同起来。…正义的人所采取的态度，他出于死亡恐惧，也就是出于内在信念，就遵守国家的法律。【30】
“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基础，不是来自道德中立的动物欲望（或道德中立的人类权力追逐）与道德中立的自我保存之间的自然主义的对立，而是来自根本上非正义的虚荣自负与根本上正义的暴力死亡恐惧之间的人本主义的道德的对立。”【32-3】“这个道德对立…是霍布斯政治哲学的核心基础。”【33】Spinoza才是强权即真理。霍布斯的政治哲学建立在有关人的知识的基础上，而非建立在某种一般科学理论上。这种道德动机，在其转向自然科学之前，就已经形成了。Strauss暗示说，对欧几里得的发现和随后的自然科学研究，或许是干扰了霍布斯的政治哲学？【35】
“章3：亚里士多德主义”
转向数学和自然科学之前的humanism最具有决定性，此外经院哲学、清教传统和贵族观念。“把他的早期生涯（截止1629年）称为他的人本主义时期。”【38】先推崇Aristotle，（后来推崇Plato）决裂与数学和科学研究有关，但也不那么苛刻，国家目的早期认为是和平加福祉，后来才放弃福祉。转变，“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和形而上学，转移到了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和政治学…理论被实践的首要地位所取代。”【41】即使独钟自然科学，“霍布斯仍然承认实践对理论的优先地位，政治哲学对自然科学的优先地位。”【41】看待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亚里士多德说人不是宇宙的最高存在，而霍布斯则断言“人是大自然最精美的艺术品。”【42】
“章4：贵族式德行（aristocratic virtue）”
翻译《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是霍布斯人本主义的顶点和终结，其humanism在于对历史和政治的兴趣。“霍布斯在从形而上学转向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以后，把贵族式德行看成最高的德行…”【54】对古老的贵族，敬仰推崇；“把理论德行推向幕后，而代之以英雄美德。”【56】在自创政治哲学前的人本主义时期，对霍布斯来说，“荣誉和英雄美德确实曾经是决定性的理想。”【61】随着思想形成，逐渐远离对贵族德行的推崇，“创建了一个城市自由中产阶级的独特道德。”【61】“霍布斯对国家、从而对全部道德的诠释，启始于人类所天然怀有的不信任感。…霍布斯洞若观火，一口咬定，德行的起源，不在于宽宏气度，而在于恐惧，在于对暴力造成的死亡的恐惧。他把对暴力造成的死亡的恐惧，而不是宽宏气度，视为唯一恰当的自我意识。”【68-9】黑格尔将自我意识赖以发源的经验描述为“人们由于希图得到他人的承认而酿成的生死搏斗”【69】，他其实是在承认霍布斯，“黑格尔以霍布斯的哲学为基础。”【70】
“章5：国家与宗教”
译修昔底德志在说，“民主政体不足为训，君主政体更为可取。”【71】霍布斯终其一生，“就是君主政体的坚定鼓吹者和民主政体的强硬反对者。”【71】君主政体源自父权【84】；但他区分了自然国家和人为国家（artifical state）。“按照霍布斯的原始观点，人为国家首先是民主政体，自然国家就是世袭君主政体。”【76】矛盾的是，“霍布斯最早的政治哲学著作，既最赞成世袭君主政体，同时又最赞成民主政体。”【79】这是两个对立传统的混合。对霍布斯来说，“民主政体的积极作用，莫过于它能够在事实上，甚至也在名义上，把自己转化成一个绝对君主政体。”【79】调和了两种主权理论。霍布斯最初的政治观点概括：“绝对的世袭君主政体，是国家的最佳形式；君主政体在事实上和法律上的起源，在于父权；…君主的职责，不仅仅是、而且首要地不是保障他的臣民的人身安全，照看他们的物质福祉；他高于一切的职责，是负责关怀他们的道德幸福；君主的职责，来源于自然法则；自然法则，奠基于自然秩序，奠基于上帝的神明；而上帝则是所有存在事物的第一推动力。”【84】这些是亚里士多德观点的残余。
三部著作都堪称神学政治论。最早时接近于圣公会教义。在尚未摆脱亚里士多德权威前，尚承认自然神学。【宗教部分待补充】
“章6：历史”
迄今研究结果是：霍布斯早期主要道德和政治观点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主义及其16世纪的修正形式。但决裂，“他必然在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中，以及在整个传统哲学中，察觉到了某种根本意义上的缺陷。”【94】历史在决裂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哲学准则不如历史例证有效，“使人审慎，使人深思远虑的，不是哲学，而是历史。”【95】历史带给哲学的问题，是理性的准则之有效性的问题。历史鉴证vs哲学准则。“霍布斯接触到了政治哲学在16世纪向历史的系统转向，以及整个哲学本身在十六世纪向历史所作的系统转向。”【99】历史知识才是人类行为准则的唯一清晰的知识。【100】“古典哲学的根本缺陷在于，它仅局限于描述‘善的本质’…忽略了…（心灵的）科学栽培与耕作。”【103】对历史的忽视，是经院哲学的缺陷。【105】“哲学转向历史，不是由对善的问题和对最佳的国家形式问题的更大兴趣造成的，而是由对人的更大兴趣造成的。”【107】一方面，理性无能为力的信念；“另一方面，是思想兴趣从超验的永恒秩序到人的转移。”【109】“研究历史的原因…在于人不服从超验规范这个历史，无论这个规范是理性的还是宗教启示性质的。”【111】历史导致对规范本身的发现【112】。“16世纪的思想演变，倾向于用历史取代哲学。 ”【113】
但新的政治哲学问世后，历史就退居幕后，“在新的政治哲学那里，历史已经被考虑在内，兼收并蓄了。”【114】霍布斯对历史考虑得越来越少，“霍布斯越是善于在现实是什么与应该是什么之间明确划分界限，‘利维坦’的理想特征在他心目中就越清晰，历史的重要意义对他来说就越小。”【116】历史成了其新政治哲学的助产婆似的。“以审慎的道德，取代顺从驯服的道德。”【117】对霍布斯，“即使确实存在着一个永恒秩序，他也将只考虑人们在现实中的行为。…他全盘否认传统道德的现实可行性，无论是古典哲学的道德学说，基督教《圣经》的道德学说，甚或是贵族德行的学说。”【119】“现实可行性原则是决定性的因素。…霍布斯在对暴力造成的死亡的恐惧那里，为政治哲学找到了一个真正切实可行的原则；在这以后，他从这个基础（他称之为自然权利）出发，着手建立‘自然法’。”【120】“当人人平等被尊奉到原则的高度的时候，一个全新的哲学随即应运而生。”【121】
因为政治哲学满足了转向历史的需要，所以哲学与历史又完全分离了。【121】自然状态是一种必须的构想，是典型的历史。【124】其政治哲学，成为历史性的政治哲学。【126】人在宇宙中无确切的位置。
“章7：新的道德（the new morality）”
“形成了一个全新的道德态度。”【129】功利主义在此才可以迸发生机并走向胜利。修昔底德揭示激情，霍布斯也联系生活的各种激情而非人的本质存在来回答正确秩序问题。君主制优越源于其他制度更恶劣。霍布斯的政治哲学本质上一脉相承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是方法。“他把恐惧不仅理解为正确筹划的动机，而且理解为正确行动的动机。”【135】德行被否定，“只被认为是感情生活的托辞与装饰陪衬。”【137】
“他的道德属于中等阶级的世界。…其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是这个阶级自身所无法保障的人身安全和灵魂安全。”【145】“通过把自然状态描述为一个相互恐惧的状态，霍布斯作出如下假设：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关系依照自然在于，每个人的命运，都处于他人的支配摆布之下。”【147】没有了更高主宰，人与人不为相互责任所决定，而是为彼此的权利诉求所决定。“他不能生活在感恩戴德之中，而只能生活在一种被压抑的凝重自觉之中，意识到他的自由，意识到他作为一个自由存在的自身，意识到他使自己自由的能力。”【149】“霍布斯的政治哲学，其起源演化不是别的，就是以中等阶级的德行，逐步地取代贵族阶层的德行。”【150】从荣誉到恐惧的转换之中，霍布斯的政治哲学诞生。
“章8：新的政治科学”
（总结霍布斯的一系列演化：从君主政体是最自然的国家形式到最完美的人为国家形式；从自然义务到自然诉求（natural claim）；从超人权威到国家的世俗artifical authority；从研究过去的国家，到自由构筑未来的国家；从荣誉原则到恐惧原则。）
数学和科学如何影响其政治哲学呢？霍布斯与传统的分歧独立于其向数学和近代科学的转向。【163】但其与传统的决裂毫无疑问是转向数学和自然科学的结果，因此“他对这个新的道德态度与整个传统之间的对立的意识，只是以新型科学与传统科学之间的对立为形式的。”【163-4】霍布斯自己强调数学方法应用于政治哲学，将后者提升到科学的位置。【164】但“对欧几里得的发现，…不足以对霍布斯之改革政治哲学，作出充分的解释。”【166】其转向欧几里得，应被描述为回到柏拉图。【167】将结论奠基于现实应该如何上。对Plato,严密意味着准则不受骚扰，对Hobbes则意味着绝对的可行性。“缩小政治的范围，取消涉及国家的目的那个根本问题。”【183】和平是国家目的，放弃善和适度的问题。【184】分解-综合方法在政治哲学中价值可疑。
“道德和政治的基础，不在于‘自然法’，就是说，不在于自然义务，而在于‘自然权利’。‘自然法’的全部尊严，完全来自它是‘自然权利’的必然后果这样一个事实。从这个观点出发…最充分地认识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划时代的重要意义。”【186-7】“近代政治哲学与古典政治哲学根本区别在于，近代政治哲学将权利视为他的出发点,而古典政治哲学则尊崇法。…近代政治哲学之父是霍布斯，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因为正是他，以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清澈和明确，使得自然权利，即个人的正当诉求，成为政治哲学的基础。”【188】
而且他是“掌握了主权观念的充分重要性的第一个人。”【190】与理性主义的决裂，是一般近代政治哲学的根本前提，霍布斯将君主的最高权威视为意志，而非理性。【193】与卢梭的公意，只有一步之遥；“霍布斯…走向形式伦理学，最终走向相对论的怀疑主义。”【198】
综述：“霍布斯政治哲学的基础，在于一种道德态度，…这个基础…先行于这个哲学自身的数学科学奠基和表述。…这个政治哲学最成熟的表述，即《利维坦》，并不是理解霍布斯的道德思想和政治思想的充分恰当的来源。”【205】
江绪林 2015年3月24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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