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议教师布鲁尼斯和他的嗜甜症

在《狗年月》所记录的第二十六个早班时，“寡妇阿姆泽尔和磨坊主马特恩乘坐同一趟轻便铁路的火车进城去”，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肉呼呼的制作稻草人者阿姆泽尔，以及结实的咬牙人马特恩。那场大火的后几个星期，两个孩子因为成绩欠佳（或许还有其他原因），被圣约翰实科中学校长拉斯穆斯•巴特克博士劝退，转学到朗富尔实科中学的寄宿学校。就是在这所新学校的铺满了卵石的休息院里，我们和马特恩、阿姆泽尔一起，在书中第一次遇到了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

“这个写作班子打算给他树立一座纪念碑”，“有人要给他树立一座纪念碑”，类似的语句在一开始就不断地与布鲁尼斯联系在一起，但我们并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为何，我们甚至连参议教师为何物都不得而知。

参议教师布鲁尼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单身汉，他的脑袋圆滚滚，头戴叫做俾斯麦氏帽的灰色毡帽或宽边软呢帽，露出捻成绺的灰白头发，眉毛乱糟糟，鼻翼不断扇动，根部还长了几颗粉刺，上唇留着被雪茄烤焦的小胡子。他的容貌引人想起诗人海涅《冬天的童话》、小说家拉贝笔下的糕点、诗人艾兴多夫的诗歌，或者一切关于德国的事物。其实，他是个充满智慧又善良好脾气的老家伙，总是带着笑容，“一张充满哈哈大笑、咯咯地笑和微笑的喜气洋洋的脸；他的毡帽上总是吊着“抹上了什么东西的牛蒡果”，用“你这个凝灰岩脑袋，角闪石，你这个泥砾岩”这样的话来批评学生，这甚至让我们想到罗琳笔下疯疯癫癫的邓布利多，那段开学典礼上的经典致辞：“笨蛋，哭鼻子，残渣，拧”（Nitwit! Blubber! Oddment! Tweak!），其实是拉丁文的“愿梅林保佑你”；他知识渊博，讲授地理、历史、德语和拉丁文、宗教等所有课程，还担任体育教师一职，他最偏爱的是搜集、观察、扔掉或捡起石块，他的身上随时挂着固定在橡皮带上的放大镜；他从不对学生进行任何体罚，不强迫他们做任何力所不能及的运动。一句话，布鲁尼斯是个讨人喜欢的教师。

参议教师布鲁尼斯是个好人。他收养了吉普赛流浪人比丹登格罗的弃婴，并给她起名叫燕妮，他疼爱这个女孩，并全心呵护培养着她在钢琴，特别是芭蕾艺术上的天分。尽管太像个老好人，但他的心中对善恶、战争与希特勒政权却有着自己的态度，那是早于周围人群的清醒。当哈里将与父亲带着公狗哈拉斯参见元首的经历写成作文《我最美好的一天》时，布鲁尼斯却没有让他在班上朗读，而是将话题岔到了格兰德饭店悬挂的17世纪荷兰生活画上；当获得希特勒统治下铁十字勋章的士兵到学校演讲时，他提出的唯一问题是：“当他第一次看到一个死人时，不管这个人是朋友还是敌人，他脑海里想的是什么”；他是共济会会员，当大家都悬挂卐字旗时，他的旗座却老是空的。这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无疑是一种危险。

在上述的形象之外，君特•格拉斯参议特别将教师布鲁尼斯塑造成为一个酷爱甜食的老人。从第一次出现，他的胡尖上就总是粘着甜津津的麦芽止咳糖汁；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带着燕妮散步时，也会在婴儿车底部放上一口袋麦芽糖，一路分发给孩子，自己嘴里则鼓鼓地塞满糖渣和新含上的糖块；他的口袋里除了片麻岩和各种矿石标本，总是携带着黏糊糊的纸袋，里面装着麦芽、砂糖、平底锅，以及各色配料：欧茴香、姜、鹿角盐、蜂蜜和啤酒、胡椒和羊油脂，甚至捣碎的丁香粉末，以备在不时之需可以亲手熬制糖块。

而当世界大战爆发，食品的供给不足时，“布鲁尼斯参议教师在一个糖块短缺并由国家控制的年代，加倍地嗜好糖块，热衷于糖块”，他的方式，是在作文课上列出诸如《当我还是一块麦芽止咳糖块，在一个小女孩嘴里越变越小时》这样的题目，让孩子和自己想象吃糖的味道。在回忆录《剥洋葱》中，格拉斯记录了相似的经历：战败后，他与其他军人一起被送进了战俘营，在那里人们创建了各种通识课程和兴趣小组，本可以学习拉丁文和数学的格拉斯，因为持续的饥饿而选择了烹饪课，在课上，师傅滔滔不绝地讲授猪等各类家禽的各个部位及做法，讲述着在食物短缺的营地里难闻难见的美食，画饼充饥，而学生则通过疯狂的笔记来缓解大量的口水和饥饿，这场荒诞又奇特的回忆就此暗暗潜伏在了《狗年月》的麦芽糖之中。

世事总难料，执善执恶，枉受轮回。故事和生活中的好人总是饱受折磨，遭遇不幸，似乎倘若非如此，就无法激起人们心中深藏的良知。1941年，世界大战开始后的第三个年头，参议教师因为偷吃配给学生的采比翁维生素药片，而被送进了施图特霍夫集中营。君特•格拉斯就是在这里此处铸造了令我感佩不已的描写，这是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唯一能将我也经历且能充分感觉到的“这种感觉”描绘得如此震撼、彻底、完满的作家。我无法用一个词汇来描绘和固定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当老人用很长的时间把酸甜的药片从玻璃容器中抓出来，缓慢地展示给每一个学生，尽量延长发放药片的甜味的时间；当他在带着容器走向教室的路途中消失在洗手间，过一分钟又带着满口袋的药片粉末出现在走廊上，并在上课时公然走到黑板后面将药片塞进嘴里；当他每次都让药片碎块在掏手绢的过程中掉落出来，学生捡起来的时候不能说药片而要说云母石；当他最后完全无法自制，在讲课的过程中用颤抖的双手公然把本该分配给学生的药片，贪婪地放进自己的嘴里：“在一句话当中，在艾兴多夫的两节诗之间：他感到：他用手指掏出的不是一片采比翁，他用三根有结节的手指抓到的是五片采比翁。他把五片药全都扔进贪得无厌的嘴里，吧唧吧唧地吃起来，使我们都不得不调转目光”。那种感觉是什么？就像一个人赤身裸体地横躺在大街上，自己全无意识，周围的人却不得不挪开视线，代其感到羞耻；或者，就像我们都知道的那些在不断暴食和催吐下，在食物带来的安慰和过度饮食带来的生理难受之间，体味绝望与自我毁灭感的人们，试着想象他们如果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会感到怎样的痛苦与辱灭；又或者，在佛法所言六道轮回中，有“饿鬼道”，那是让人同时感到贫困和附有的强烈贪欲，“强烈的饥饿感不是基于贫乏，而是我们已经拥有一切，却无法享受”（Chogyam Trungpa语）。

但绝不仅仅如此。对参议教师命运描写的最终点爆发得短暂又令人难以承受，那是在接受审查时，当上衣口袋里再也没有一片可以解渴的糖片时，他跪下身，不顾一切地摸索掉在地上的采比翁药片，结束了这场不言而喻的审判。笼罩一切也让一切变得具备另外一种含义的，是格拉斯将这个对糖无比压抑的渴望放在了纳粹与二战之中，在对人性压抑和毁灭的环境下，这段过度的欲望抹去了贪欲的色彩，加入更多的苦涩，让嗜甜症变成对老人无限的统治。这种痛苦的统治，甚至让之后的集中营生活显得无足重轻，格拉斯亦将此段作为参议教师布鲁尼斯的终结，对其在集中营中的情况再也未置一词。

看到人们因为缓解压力而把自己变成任一欲望的奴隶，像狗那样丧失任何尊严地匍匐在地，用舌头寻找着自己的快乐，是让人无比揪心的感受。安迪沃霍看似超脱遗世，却疯狂地贪恋甜食，几近成瘾，据说因此诱发胆囊炎症，1978年由于胆囊炎手术的并发症而过世。在《波普启示录》中，他写自己在吃完樱桃之后用手帕盖上碗盏，因为不想通过果核而知道自己到底吃了多少；他还写自己是如何路过百货公司贩卖糖果的柜台：“这耗费了我相当大的意志力。我越过那些覆盆子梅和樱桃混合口味糖、各种口味的甘草糖、彩色糖豆、彩色冰晶糖、巧克力脆饼、电视小零嘴、法式小甜点、梦雪莉樱桃巧克力、棒棒糖、彩色糖球，我甚至越过惠特曼综合巧克力礼盒。巧克力的香气简直要把我逼疯，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甚至没有叹气或呻吟。我只是想着我的青春痘与胆囊，然后继续往下走。”

更令人痛苦的，是看到这样不应暴露在任何人面前的窘态，暴露无遗。在某种程度上，那些让我们不去面对自我，逃跑和躲藏的事物，似乎早晚会变为坑戮自身的陷阱。所幸，对于参议教师布鲁尼斯来说，重点并非如此，君特•格拉斯用无上的怜悯，为这幕五味陈杂的人间哀剧写下了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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