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的母女主题同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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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表层结构之“异”与深层结构之“同” 《喜福会》是母亲与女儿的对话录,这已经成为公论。从叙事历程来看,文本浓墨重彩地渲染了母女之间的差异以及最终对“差异”的互相理解。所以,历来学者都愿意从“冲突——融合”(文化视角)或者“不解——理解”(代际视角)的角度来诠释文本中四对母女的关系。显然,这是一种“不同——不和——和而不同”的传统解读模式,其意义在于重现“表现差异——理解差异”的发展过程,所揭示的是一种以“异”为核心的表层结构。 这种表层结构着重的是母亲同女儿的交流,是一种“对话结构”。然而,在文本的话语系统中,还存在着另一个以“同”为核心的深层结构,它主要展现的是每一对母女在自身精神塑造过程中体现出的相同,也就是说是一种“心理结构”。虽然母女各自的个人背景、文化背景差异悬殊,但她们的心理却有着极为相似的塑造历程。叙述者有意将母亲与女儿置于共同的心理成长主题下,使得表面的“差异”背后潜藏着深层的“相同”。叙述者的这种结构安排本文称之为“母女的主题同构”。 二,同构的四个主题 《喜福会》中有四对母女,每一对母女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成长主线,这个主线就是她们成长主题的内涵所在。如下图: 遗失与寻找 吴素云 吴精美 顺从与争取 许安梅 许露丝 自我与他人 龚琳达 薇弗莱•龚 迷失与醒悟 映映•圣克莱尔 丽娜•圣克莱尔 1.遗失与寻找 人生总在不断失去,而人又总对遗落之物念念不忘,所以寻找成了人的本能。遗失有两种,一种是事实上的丢失,一种不是事实的丢失,而是珍贵的东西在你面前你却看不到它。“遗失与寻找”是吴素云和吴精美这对母女的共同主题。 吴素云有两条主线,一是她曾经迫于战乱在桂林抛弃了一对双胞胎,安全后始终惦念和寻找着她们。这种被迫的遗失和终生的寻觅是吴精美追忆母亲时的重要线索,也是贯穿小说首尾的重要链条。吴素云的另一条主线——对吴精美的抚育,其实是融化于吴精美的成长主线中的。文本中吴精美主要以回忆为主,其回忆分为两个部分:回味和领悟。回味阶段不断提及母亲的去世,体现出失去母亲的失落(事实上的遗失),并且回忆起母亲“望女成龙”不惜“专横”教育的细节,体现出女儿年少时对于母爱的不理解,这则是一种非事实上的遗失。领悟阶段叙述了“断脚蟹”事件中,吴精美明白了母亲一直都深爱着自己,而自己其实也一直都深爱着她。因此可知吴精美的回味其实就是陈述母爱遗失的过程,而领悟则是寻回遗失的母爱的过程。 遗失往往很简单,而寻找却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修炼。吴素云找了一辈子也没有找回她的双胞胎,因此她深谙丢失的遗憾。她对女儿的“刻薄”其实也就是在教育她珍惜时光,不要等遗失了才来找回。吴素云对寻找的艰辛也有深刻感悟,她送给吴精美玉项链时说的“它的颜色还太浅,但多戴戴,就会深起来的”(P208)便是暗示理解(寻回)母爱需要时间来慢慢体会。吴精美最终还是领悟了这些道理。母亲去世后,她重弹钢琴,发现“两首曲子,其实是出于同一主题的两个变奏”(P139),正在表明珍惜与遗失也是同一阡陌伸出的两条小路。在吴素云那里,“寻回”这个环节是不完整的(她寻找双胞胎的未果),但女儿却帮她完成了这一夙愿:吴精美回大陆寻亲这一结尾具有深刻含义,她一人完成了两代人的“找寻”,由此实现了母女两人的主题同构。 2.顺从与争取 时间从不等人,是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恶化,还是尽力去拨一拨人生的方向盘?弗兰克认为,人们可以自由选择应付外部力量的立场。而许家母女在成长中也面临着这样的立场选择:应该顺从,还是争取。 与其他母女相比,许家有所不同,因为她们的主题同构是三代女性共同完成的。许安梅的母亲性格中主要是顺从,既顺从于封建孝礼,又顺从于夫权压迫。对于自己的母亲,她割肉做药,可谓“尽孝”,对于新丈夫吴青,她忍气吞声,不敢反抗,最后自杀。尽管如此,“争取”的性格已经在她的心中萌发起来:如果没有一点反抗意识,她不可能摆脱“守节”制度的枷锁;面对新家庭的压抑生活,她也曾试图依靠吴青“搬到自己的房子里”,拥有“我们自己的世界”(P230)。更重要的是,她把“争取”(反抗)意识在自己的女儿安梅身上播下了种子:她讲了乌龟与喜鹊的故事,告诫女儿不要用自己的悲伤去喂养他人的快乐;她警告女儿不要被二太太收买,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的母亲“曾是个明媒正娶的太太”……正是母亲的这些努力,使后来的安梅学会了坚强。 安梅的母亲并没有完成“争取”性格的塑造,“争取”是在安梅身上完成的。安梅从小便具有“争取”意识,她不顺从,不管外婆怎么妖魔化母亲,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跟母亲离开。事实上,许安梅的故事就是“争取”性格不断发展成熟的过程。这过程虽然一波三折(安梅曾有两次“顺从”的萌发,一是在家中接受了外婆教育的灌输,二是在吴青家里被豪华生活所迷惑),但最终瓜熟蒂落。“争取”的最高级是“反抗”。母亲自杀后,安梅并没有延续母亲的道路,而是“学会了大声反抗”。(P235)可见,顺从到争取的转变,是经由了两代母亲的努力才完成的。 许露丝刚开始并没有继承母亲的“争取”意识,在爱情生活中,她一直是被动的,她习惯于问她的丈夫特德“我们该怎么办”(P109),婚姻生活的一切大小事务也都顺从于特德的决定。尽管这里“顺从”的含义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但它仍然意味着不争取和不尽责的生活态度,以至于当特德需要强力支持的时候他只能得到软弱,婚姻问题由此而生。 离婚的过程其实是露丝重塑“争取”性格的过程。在《信仰与命运》一章中,许安梅将自己儿子平的名字写在圣经的《灭亡》篇里,然后用《圣经》垫桌子脚,暗示了信仰挽救不了人生,因此要将《圣经》踏在脚下。许露丝也从平的逝去中明白了:“所谓的命运,它的一半其实就是出自我们的期望,一半,又是出自我们的疏忽”。(P123)也就是说,命运完全决定于我们,而不是决定于信仰,应该由我们自己来争取自己的命运。 “离婚”议程本来一直由特德在主导的,但当露丝得知特德就要跟另一个女人结婚时,她幡然醒悟:“不能就这样,把我从你生活中拎出去那么顺手”(P196)。许安梅也一直劝露丝要继续争取:“做人,要振作”(P235)。在离婚的最后关头,露丝确实振作了起来,选择了对自己生活负责——“一下子如此强硬了起来”(P196)。由此,许家母女也完成了“顺从到争取”的主题同构,但这跟吴家有所不同,因为它是由三代母女分时完成的。 3.自我与他人 人最难认识的是自我。自我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有自我沉睡(未发现自我),有自我发现,有自我坚持。如果自我坚持发展到极端就是自我中心,而人终须破除中心,回归自我理性(理性看待自我)。如何处理自我与他人的关系,这是龚家母女要解决的共同难题。 四位母亲中,自我意识最强的是龚琳达,她在大陆的经历便是她“自我”发现的过程,这一点在文本中已经交代得很明显。“我终于醒悟了,发现了一个真正的自我,并任凭着这个‘我’的思想来带领自己”。(P59)发现自我之后,便是自我坚持,而坚持自我的人最容易感受到他人与自己的不同。因而相比其他母亲,琳达也更强烈地感受到女儿与自己的隔阂。琳达的故事一开场,便交代母女二人对于“诺言”的不同态度,这是琳达特有的敏感。她最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与女儿的文化差异。“除了她的头发和皮肤是中国式的外,她的内部,全是美国制造的。”(P248)没有一个母亲的措辞有她这么强硬。而作为“儿童棋圣”的女儿薇弗莱•龚,自小就充满了美国式的“自我感”,因而向来不满母亲拿自己的成就来四处炫耀。于是,在母女俩均是顽强的“坚持自我者”的情况下,存在于她们之间的矛盾必然会升级,也导致他们的自我坚持发展到自我中心的地步。“一次在斯德克顿大街上,我(指薇弗莱)当场就与她吵起来”(P168),这使她们的自我中心意识爆发到了顶峰,一连几天的冷战,她们谁也不理谁。然而接下来,围棋比赛的受挫大大削弱了薇弗莱的自负感,也就破坏了她自我中心主义的心理基础,与此同时,女儿的生病也让琳达放下了母亲特有的自持,双方的自我中心开始消解,只不过,这个消解的过程一下子就持续了十几年,一直到薇弗莱打算二婚的时候仍然也没有完成。 自我中心的最终消除源自于母女彼此的沟通和了解。正如薇弗莱所说的,“我真的必须与妈开诚布公”(P179)(尽管她这么做的初衷只是为了让琳达承认她的未婚夫,但却意外促成了母女理解的开端)。在带未婚夫见婆婆的第二天,母女俩敞开交谈,虽然仍有隔阂,却已经让薇弗莱明白那个“坏脾气的老妇人”,多年来只是表面凶,其实“却在耐心等着自己的女儿将她请进自己的生活中。”(P183)而琳达的内心也随后独白:“她怎么可能只是她自己的?我何时放弃过她?”(P248)母女之心已开始契合。后来,女儿陪母亲理发时从镜中发现原来彼此长得那么相似,“人都有两面性”(P261)的领悟标志着她们原本以为各不相同的“自我”其实也有着相同的一面,这正是理性自我的端倪。可见,龚家母女的主题同构是母女二人一起努力同时实现的。 4.迷失与醒悟 自我意识就算觉醒了也不会一直保持下去,人有失去自我的时候。若说龚家母女是自我意识过强而需要理性对待的话,圣克莱尔家的母女却面临着自我迷失与醒悟的共同问题。 映映在《月亮娘娘》一章的最后就已经抛出了自己的主题:“我希望我能被找回”。(P73)映映在小说中是个带有预言家色彩的形象,正是这个形象赋予了她能够预知命运却不能阻止命运的迷失感——这种迷失表现在凡事让外界来操纵,而不是自己来主宰,也即是自我的迷失。映映确实没有在她自己的命运上作出过多少挽救的行为,哪怕她预感到某些不祥的事即将发生。第一段婚姻的不幸给她带来很多打击,这段婚姻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并且丈夫还是一个登徒子。尽管她选择了流产作为报复,但她从此还是失去了“自我”。“我再也不是一直生龙活虎的雌老虎了,早在我答应嫁给圣克莱尔时,我已只是一个没有人气的活鬼了。”(P245)从前的映映是男人“我一个也看不上”的雌老虎(P239),而后来在婚姻问题上她却一再地“无所谓”(P244),可见她迷失自我之深。但映映最终还是醒悟过来,这种醒悟或许要归功于母爱,是对女儿的爱唤醒了映映潜藏在心中的“虎性”。“我得用痛苦的尖角去戳痛我女儿,让她醒悟过来。她会与我斗起来的,因为我俩都属虎,斗本是老虎的本性,但我会斗胜她的,因为我爱她。”(P246)对女儿遭遇丈夫不公正对待的痛心,使她舐犊情深,决心告诫女儿在看见不幸征兆的时候就采取措施,以免重蹈自己的覆辙。 丽娜同样有过迷失自身的经历,迷失也同样发生在婚恋之中。在跟哈罗德爱恋之初,“那时的我,听到,看到和感到的,就只有哈罗德。”(P154)她只在乎对方的感受,而完完全全忽略了自己。当发现丈夫总是自顾自时,她终于觉得不应该将对方神圣化,而开始意识到自身的价值。在这个时候,丽娜对自己的评价显得特别多。“我想,我完全配得上哈罗德。我漂亮,有见解。”(P150)“我和她为利伏脱尼公司付出的努力是相等的”(P154)不断地思考自身,体现的是丽娜“自我”的初步醒悟。而她的最终醒悟仍要归功于母亲的指点: “没有关系,”我说,并俯身将碎片拾起,“我知道早晚要打碎的。” “那你怎么不想个办法制止它?”妈问。 而这,竟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P162) 圣克莱尔家母女的自我醒悟其实是个互动的过程。女儿的苦恼唤醒了母亲的醒悟,而母亲的醒悟又唤醒女儿,指导她消除自己的苦恼。因此圣克莱尔家母女的主题同构是由母女二人通过互助而实现的。 三,母女主题同构的意义 1.母女主题同构反映了叙述者的母女观 为什么母女关系会具有这种同构性,恐怕与叙述者对母女关系的看法有关。小说中,叙述者很明显地表现出了“同源继承论”的观点。叙述者提到女儿、母亲与母亲的母亲的关系,认为是“代代推及,直到万物之初”(P39);“映映”这个人物的名字意为“清晰的印象”(P238),便有“女儿是母亲的映像”之意;龚琳达说她小时候“很希望长得更像母亲一点”(P251)……这些都反映出叙述者对于母女“同源”和“继承”关系的认同,而“同源继承”必然要求一定程度上的同构。因此,叙述者在讲述母女故事的时候故意安排了心理成长的同构,也便不足为怪。 2.母女主题同构的完成是母女沟通的关键 从第二部分的分析可知,母亲与女儿达到真正理解时往往也是母女主题同构完成的时候。这是因为只有当你亲身体验过一件事时,才会彻底理解当事人的感受。《喜福会》中的母女虽然经历不同,但是心理的塑造历程却是相同的:素云和精美都经历了遗失和寻找,露丝和安梅都有从顺从到争取的转变,琳达和薇弗莱都从自我坚持回归到了自我理性,映映和丽娜都从迷失了自我又重新醒悟过来。这些主题同构的实现往往意味着相同心理品质的成功塑造,因此也标志着母女之间的理解和沟通为期不远。 3.母女主题同构提示了移民两代人沟通的非文化途径 一直以来,人们普遍都把《喜福会》中的母女沟通看做两种文化的融合,这不置可否。然而,文化的冲突与融合终究只是表面,心灵契合才是母女最终沟通的根本原因。母女主题同构所展示的心理成长同构,实际上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为移民两代人开辟了一条沟通的非文化途径。 人总是对与自己有着相同经验的人存在莫名的亲近感。心理学上也把“相似或相近”列为人际关系发展的可能性之一。人性都是无差别的,但不同个体所具有的人性的相同部分使得个体之间互相理解和怜悯,这便是“英雄惜英雄”的由来。母女同构恰在于使母亲与女儿相同的人性部分得到彰显,使共同的人性价值在她们各自的心理世界中确立起来。如吴家的“寻找”,许家的“争取”,龚家的“理性”,圣克莱尔家的“自爱”等等。换言之,要达到母亲与女儿的沟通理解,除了要承认彼此的不同之外,更要发现彼此的共同之处。正是这样,《喜福会》所叙写的母女关系才那么真切感人,因为它揭示了每个人在填平代沟时都会接触到的普遍规律:原来,我们跟我们的父母是那么的相同。 参考版本:[美]谭恩美:《喜福会》,程乃珊、严映薇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