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童话——变婆的秘密

贵州从江县志中有这么一段记载：

        县内苗、仲族谓有变婆之说，言生人死后掩埋土中，或三日或五日或七日，揭棺破土而出，形体依然，颜色不类，心尚知觉，惟哑不言，呼叫有声，腥秽之气随风飘荡，闻臭欲呕，毛骨悚然。

      当变婆初出土也，人性犹存，当即返家，睹生前经理事件犹能料理如常，见家人仅能摸抚洒泪而已。若妇人之变也，尚知怜其子女而哺乳之，潸潸然泪与涕俱。家人慰以善言，导其不类。变婆闻之，俯首若有所思，自渐化为异类。

      家人恐久留变异，遂备一公鸡，送往林菁，少置柴草火种，嘱变婆持鸡待享，籍辞觅柴燃火，绕道越山而返。变婆戏鸡痴待，久而失手，鸡则纵去。满山溪谷遍地寻觅，遂忘却来时道路矣。斯时也，变婆人性犹未尽泯，时于溪涧深谷中觅蟆蟹田螺之类充食，由是登山涉水，不复知有险途。若不跌崖落水而灭者，迟之又久，形体改变，痛极惨叫，山鸣谷应。忽焉手足拳曲，忽焉蹄爪发现，忽焉遍体长毛，斯时或化为虎，或化为熊。倏忽之间，突变一庞然猛兽，奔走跳跃，窜入深林，不复稍有人性矣。凡是种也，不俱男女，死后均变，以故乡邻隐知底细，畏不结婚，恐为子孙累。婴孩尤忌食乳，稍沾恐即为同化矣。

       此种离奇怪异之说，惟苗疆独有之，他处则无，自古未之闻也。又惟苗、仲独有之，他族亦自古为之闻也。如此怪异难明之理，故博学君子闻之亦乐为而研究者也。

      考察变婆之说约有数端，一说：谓猎户捕虎，虎死其前足带有重八两之银圈，箍于胫下，由是足证人变虎，信不诬也。一说：谓人类手骨带扁，旁附一小骨；兽类足骨形圆，且无附骨，以此观察，园则是，扁则非。是说也，出自臆度，人多不信。一说：谓变婆妇女，富于感情，风姿尤为美丽，其说固近似矣。然苗疆女子明眸皓齿、妍艳动人，其死后不为变婆者亦随处皆是，固此种论断殊不足凭。

      又一说:谓人之眼目黑暗中不放光彩，若死为变婆之妇女则异是，于昏暗中窥之，则双目炯炯发现青光，若猫眼然。此种苗女死后必为变婆无疑。是说也，征诸苗仲言论，证以父老之传闻，实属信而有征。故此种人种，自知有此不良朕兆，夜间于人围坐时将灯火剔亮，以防灯陷昏朦被人窥破，隐识其为变婆种也。

      呜乎，苗山一带，处穷荒深山大泽之中，难免有山精物怪潜伏其间，为苗女害，以至怪种流传，至今未替，是苗族中无可如何之隐恨耳。彼世之谬托文明家者，动辄斥为讹传，笑为妄语，何其少见而多怪也。

      所谓变婆，即是指人尤其是年轻女性死后化作的异类，能对生者尤其是男人和小孩造成伤害的似人非人之物。

      关于变婆的传说不仅仅在从江县有，其传说遍布于黔东南各县之中，虽然情形各异，千奇百怪，大抵上却脱不了如上所下定义的模式。或者可以这样说，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起源。

      那么，这种传说来源于何处？它何以得流传且经久不衰呢？

      首先，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分析其流传地域的特点，这个地域特点不应该是现在的，而是更之前的时期的，因为现在变婆的传说已经近于消失，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地域上的特点已经让变婆的存在失去了土壤，明确这种地域特点的改变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明了一段历史即是明了某段时期内发生了什么变化以及什么力量促成了这种变化。在地域特点的研究这一点上，人类学家们的研究可以为我们做出借鉴，恰如王明珂先生对川西羌族地域的研究，羌族生活的地域的特点亦存在于以前的黔东南的各个民族集聚地之中，其特点即是：呈在资源划分与竞争之下“一截骂一截”的族群体系，就是说，族群间在资源竞争下形成了严格的认同与区分。这种现象在上世纪90年代时在笔者所居之地仍有留存，寨与寨之间的界限是非常明确的，若你步入他寨的地界，是非常危险的，寨与寨之间的冲突时有发生，有时甚至会付诸武力。每个寨子都自成一个族群，同时对其他族群敌视且产生一种严重的被迫害的紧张感。这种紧张感我们从孔飞力的《叫魂》之中亦可以知道在清末时也非常普遍的存在于江南的村落之中，他们消除之种紧张感的做法是从肉体上消灭触发这种紧张感的外来人，大多是被臆想为有叫魂本领的游方僧人，这样的群体暴力在当时时有发生。

      那么可以想见的是，在上世纪90年代更之前的时期，在村落之间联系更少和生产落后，相邻村落之间资源竞争更加激烈的时期，这种紧张感是无以复加的。因为这种紧张感，所以就会形成严格的区分，本寨人与外寨人的区分，说一种语言与说另一种语言的区分，不同节日的区分等等。区分的目的在于加强认同，而认同的同时也强化了区分。这就使得凝集成了一个超过个人生物性身体之外的一个族群内部“身体”和形成区分内部独特的生活规范来抵抗那一种不安全感。区分是他们获得安全感的一根救命稻草。

      而变婆的产生恰恰是来源于：女人往往被视为这种区分的破坏者。或者说女人天生就容易成为在这种传统下对区分产生破坏的因素所在。

      首先，同一区分之内大都有血缘关系，因而不可能在其中找寻与婚者，这就不得不寻求区分之外的族群，这就是女人尴尬境地的开始。一方面，因为其血缘的不同而一定程度上被认为是不洁的或者说是易造成污染的，原因在于女人所带来的血缘打破了旧的区分而不得不建立一种新的划分（对于一个尽量求稳定或者说静止的族群来说任何一点变动都是是恐怖的，易引起不安全感的）。另一方面，她引进了母舅势力，在各个民族中，母舅的势力往往是影响相对较大的，在羌族中有“天上的雷公，地上的母舅”之说，同样在从林耀华的《金翼》中我们也可知道女方去世时必须要先通知舅家且舅家同意下葬后才能下葬，现在这种风俗依然存在于各民族之中。因而，女人事实上是游离在家族之外的，女人往往是最亲近的外人。

      正因为女人的这种微妙的地位，所以一旦产生奇异的灾祸之时，女人往往会成为这种灾祸的“代罪羔羊”，以消除灾祸所引起的恐慌和凝聚群体，渡过危机。恰如欧洲的女巫，她们往往出现在奇异灾祸发生后且来源于最亲近的邻人中可疑的女人，这样的例子还有羌族的“毒药猫”“放蛊的女人”等等

      现在我们再回过去看关于变婆的描述，虽然说男女皆有，但据各种传说综合，大都为女性（关于男人变婆可能是传说的构建者们为了使传说更加“合理化”的考虑下出现的，应该说是失其本意的）。首先，变婆被认为是污秽的和有毒的：“腥秽之气随风飘荡，闻臭欲呕。”“婴孩尤忌食乳，稍沾恐即为同化矣。”这其实是相对于女人的血缘而言的。其次，多为美丽年轻女子“谓变婆妇女，富于感情，风姿尤为美丽”，（录此者提出了疑问，“然苗疆女子明眸皓齿、妍艳动人，其死后不为变婆者亦随处皆是，固此种论断殊不足凭。”这疑问将在后面作答），这是因为这样的女子是对讲求严格区分之下讲求“男女之防”下保持族群纯正的极大挑战。可以看到的是，变婆初成之时，是暗合女人的微妙地位的，即是游离在家族之外（如上摘引中2,3段所述），这就多少让人想到欧洲的中世纪女巫为什么总是和猫在一起了，因为猫和女人一样，是游离在家庭之外的，从来只有“丧家狗”之说，却无“丧家猫”，因为猫和家庭总是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

      回答上段中留下的问题，之所以不是所有的年轻貌美的女人都变成变婆，须得从变婆存在的意义上来说。变婆存在的意义在于成为发生奇异灾祸时消除恐惧的“代罪羔羊”，加强族群凝聚。此外，还有一个隐含的意义在于避免其他女人变成变婆，一个变婆的出现消除了这一时期的恐慌，那么其他女人就没有变成变婆的必要了，这也就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变成变婆的原因所在。

      为什么这种传说会经久不衰且大家都笃信于斯呢？一方面，它存在的坏境还在，即是激烈的资源竞争形成严格的区分下所造成的女人的微妙地位依然，变婆便不会消失；另一方面，认知上诸多不可解的自然或社会因素也促变婆的产生并且她为消除这种无知所产生的恐惧而存在。最后一个重要的关键在于传说，历史与个人经验经由口述所形成的社会记忆影响人们个人经验的建构，强化了相关的社会情境以及与此社会情境中人们的集体行为，所以，据以往经验，人们深信不疑。

      变婆的传说到了当前，却越来越少了，孩童或已不复知晓，其原因在于严格的区分的瓦解，生活资料的丰富以及对彼此的认识使得社会主体由族群向单个的家庭转变，对瓦解这种严格的区分提出要求。不得不说这与生产方式的转变有关系，它不仅改变了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关系，也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建立在这种关系上的“文化”。人总是选择更好的生存，或许可以这么说：一切为了生存。“女巫”，“狐狸精”，“毒药猫”“放蛊的女人”“变婆”其实也只是人们为了更好的生活而臆造出的稍显沉重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