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儿女感到窒息绝望这件事上,母亲更有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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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第一句话:莉迪亚死了。 在主角猝逝之后,悲痛的亲人探寻死因,回忆逝者,以当下与回忆两条线穿插,辅以众人的自省自责,这是非常讨巧的故事结构,较出名的例子是卡洛琳•帕克丝特的《巴别塔之犬》:失去妻子的丈夫期望让狗开口说出真相。电影方面此类故事更多,如《天佑鲍比》《儿子的房间》《轻轻摇晃》。 真相。理由。人们总是迫切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不再爱我?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是那个人升职?为什么我得了这种病?告诉我为什么。我要弄清真相,我要一个理由。故事的任务就是挖掘被死者带走的真相和理由。 在《无声告白》中,理由是母亲玛丽琳像雪片一样不断堆积的、希望她成绩优秀当上女医生的敦促,是父亲詹姆斯李对她融入人群的期望,是唯一知心的哥哥内斯离家上大学之后的冷漠。妹妹汉娜和朋友杰克也都不能给予她想要的关怀和爱。没人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积雪压折树枝,稻草压垮骆驼。条分缕析之后,自杀理由成立,太成立了,她简直必须是自杀的。 (然而居然不是自杀。其实,是……一场意外。) 抽丝剥茧的推理/回忆从父亲母亲的相识开始,白种女孩玛丽琳与黄种青年詹姆斯李结婚,代价是与家庭决裂。生和死的种子在同一时间埋下,玛丽琳始终对因婚孕终结的学业耿耿于怀,詹姆斯始终敏感自卑,整个家庭氛围压抑晦暗。女儿死后,詹姆斯没有与妻子抱头痛哭,在互相指责中玛丽琳对丈夫说:总得有人负责。我知道怎样独立思考,我不像某些人,我不会对着警察叩头(P.113)。于是詹姆斯愤而离家。 叩头所象征的低级种族的奴性是“洋人”为“清佬”贴的许多标签之一。严歌苓有一个短篇小说《风筝歌》,华人男子娶了白人姑娘,一次争吵中丈夫失言说道:大萧条又怎样?让鬼佬萧条去!……争吵时他们会暂时退到自己原属的两个种族队伍中去,放出一副陌生的喉咙和目光,然后惊诧地发现原来十几年枕边之伴永远不会完完全全是“自己人”。 这种分歧一直埋藏在厚厚土层之下休眠,当变故发生,山崩地裂,它就赫然暴露出来了。 快乐可以一起分享,忧伤可以互相抚慰,但最深的悲伤不能分担。痛苦不是纽带,而是鸿沟。每个人只能盯着自己心灵上的裂口和血痂,像笼栅后的困兽一样嘶吼踱步。 故事的叙述流畅,非常细腻,是那种能看到雕塑上指纹的细腻。有很多很棒的比喻句,读到时就像额头被凉凉的指头戳了一下。我个人对这部小说不满意的地方是过于常规。人物像是把剪出的纸人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每个纸人有自己的脸谱和规定动作,扬手与垂头、逼迫与退缩,整个故事成了一种作者意愿过于清晰显著的摆拍,以至于每个人都似曾相识又都十分陌生,他们只能从书页里半坐起来,是一具具凸起浅浅轮廓的浮雕。而几乎所有情节又都在一种可以预见到的戏剧性范围之内,鲜少意外。 而且,角色多数行为缺乏足够理由。母亲玛丽琳做过门罗故事似的挣扎和“逃离”,但最终由于发现怀孕而回到家中,结束两个多月的出走。这件事非常关键,几乎可以说它遥遥裁决了九年后莉迪亚之死:回家之后玛丽琳彻底按熄了自己的女医生之梦,决定把它移植到长女身上,而莉迪亚则下定决心从此对母亲言听计从,“多年前那个夏天,她曾经真的以为她母亲已经死了,那几周和那几个月在她心里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她也已经暗自承诺:她要实现母亲全部心愿,无论它是什么,只要母亲留在她身边”(P.220)。 内斯对妹妹的漠然呢,理由是他早就盼着离开这个家,一旦去了大学就像撞破樊笼逃虎豹、顿开金锁走蛟龙,妹妹打电话来谈心真够烦人的,一切家中的人事物如今关我卵事。 理由倒是都给出来了,但对我来说并不那么有说服力。 去翻了翻亚马逊上读者们的书评,大家差不多都在当先位置夸赞了伍女士叙事能力,有一个人说,写得是真好,但我好几次都差点读不下去,因为所有角色都前所未有地可怕,我知道要引人入胜不需要靠他们都有上佳的品德,但角色必须得做到让人能牵肠挂肚呀。 书中这对可怕的父母,把所有期望寄予长女莉迪亚,对儿子和幼女的忽略令人寒心。莉迪亚死了,两人在悲痛、逃避、争执、出轨与捉奸之后,幡然悔过了。母亲最后把向她走来的小女儿汉娜错看成莉迪亚,看清之后拥抱痛哭,父亲也把与长女做过的游戏与幼女共享。这是个貌似温馨正确的结局。作者告诉大家,从此他们就“正确地”生活在一起啦:詹姆斯和玛丽琳像当年一样温柔而珍重地做爱,出轨那桩事权当没发生过,“永远不会讨论”;他“和儿子说话时语气里不再有火药味,儿子也不再针锋相对。以后的很多年,詹姆斯和玛丽琳说话时会选择真正能表达自己意思的措辞,无论是对内斯,对汉娜,还是互相之间。”(P.279) 作者的意思是,莉迪亚之死成为这个身染痼疾的家庭的良药。好了,故事到这就收篷了…… 我中学那会儿是个数学白痴,考卷上最后一面有特别复杂的大题目,通常那种题目答案不是0就是1,于是我云山雾罩地推导一通,在最后一行重重地写上“=0”。 亚马逊一个读者写道:They didn't deserve anything better。 把《无声告白》引进中国,简直像是这个故事的“回乡”,中国读者们对它天然会有更强的共鸣。詹姆斯和玛丽琳的做法多么熟悉、庸常、普遍,普遍到简直不值一提:这不就是最最中国式父母的做法吗?坚定固执、热火朝天、数年如一日地把人生的失意转化为培育儿女的动力,幻想把孩子当做替身、实现自己的梦想。这对父母爱的方式也如此中国——至少在中国家庭中更常见——过度注重学习成绩,与孩子缺乏沟通。 这是一种以爱为名义的极大自私。其恐怖在于,它的来源与执行者具有如此不容争辩、不可抗拒的权威,接受者除了溺死其中或隐忍等待离散的一日,没有别的解决方法。 在令儿女感到窒息而绝望这件事上,显然母亲更有天赋。来自父亲的压力虽然沉甸甸,但往往失于粗疏而不得要领,还留有能透气的缝隙,但母亲的殷切敦促则更精细,无孔不入,密不透风。母亲是子女心中的迦南地,一旦连这块乐土也失去,就陷入无荫庇的悲惨境地,犹如在沙漠里一点一点干渴、枯萎下去。 那种干渴有时不致命,有时致命。 (华裔创作者以父母子女这种题材开启艺术生涯,总归不会失手,比如李安的《推手》,华裔导演许泰丰的《轻轻摇晃》。) 电影《天佑鲍比》里,不被母亲认可的同性恋儿子鲍比说:“接受这样的我,或者就干脆忘记我吧。” 本书另一背景是华裔移民的遭受歧视问题。詹姆斯李的父亲“顶着假名来到加州,假装是多年前移民过来的一位邻居的儿子……到二战结束为止,几乎每位华人移民都有类似的故事”。我听说过一个词叫“纸儿子”,那是旧金山移民局对1910年到1920年入境美国的中国男孩的称呼。1907年旧金山大地震,接着又来一场大火,许多房屋被烧毁,包括移民局大楼里所有档案,所有中国人入籍和出入境的记录全没了。于是他们跑到移民局填写自己留在大陆有多少多少个儿子,用这些个胡乱填写的“儿子”名额把中国远亲近邻的孩子接到美国来。 这个背景被处理得有些扁平。一个读者留言说:我也同样身为少数移民族裔,我明白她的观点,可惜并没激起我的共鸣。 最后仍要夸伍女士的叙述能力,詹姆斯和玛丽琳恋爱和第一次做爱的段落光彩照人,很多读者都印象深刻。书末致谢里说:写作是个孤独的行当。然后她后面感谢了某某作家协会,某某街写作协会(一个街区还有自己的小作协?!),以及她所属的作家团体“矮胖猴”,还有她的经纪人、出版代理公司、制作团队、宣传代理……光致谢各种人就占了三页纸!到底哪里孤独了啊?比起来在我们这儿一个作者单线对应一个责编才真是孤独好不好! P.S 书里有同性暗恋故事线。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