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知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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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真主使他在死亡的状态下逗留了一百年,然后使他又活。他说:“你逗留了多久?”他说:“我逗留了一日,或不到一日。”
《古兰经》,第二章第二百六十节
与死亡有关的是黄昏从窗外投进的窄窄光线,是一层层踩着疑惑层层揭开层层跃进的无边地牢,是脖子上转动的精巧佛像吊坠,是传教者的书,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笔下的迷宫。
我从小开始思考我的存在,每每深思,免不得陷入无尽的思维深渊,尚未接受外界影响的灵魂静静审视自身,我存在着、思考着,像是一个嘶嘶作响的收音机。我把椅子摆在祖父祖母的卧室中央,坐在上面,双腿呆呆地下垂,看水红色菱形图案的瓷砖拼成千变万化的花朵。绿色纱窗外夏蝉安静地吟唱,大块头电视机屏幕呈弧形微微外鼓,我的身影像一个沉默的白色罐子。
我把自己想到害怕起来,起身就走。
间隔一段时间后再次做同样的事情,仿佛时间是循环的梯子,我记得我想,一瞬间和很多分钟、很多很多年,没有很大区别。
当时的我和现在打字的我,好像也只隔一瞬。
儿时的习惯被我日渐小心封存起来,我却阻止不了梦中常出现的荒凉却亲切的阴天小镇,阻止不了梦里被转动天际巨轮的女神和辉煌灿烂的的天空异象震撼,阻止不了在心中建起无人能破的荒原和红房子。外界的我用辩证唯物主义分析题目头头是道,心中的堡垒却坚不可摧。
鲜少表露的、被自己判断为“不会有人理解”的世界观,藏在眼睛后,高傲又暗淡地注视我,像陈旧的印象派水彩画中举着伞的女主角。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杜撰集》似乎恰如其分地出现,它告诉我,一开头就说,这些都是杜撰的故事,让我没有发觉的是,当时这位善于创造文字以及思想迷宫的大师藏在正正经经的序言底下的狡黠笑容。
若说前三篇《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刀疤》、《叛徒和英雄的主题》,我还处于对他随意散漫、常常闲聊到哲学与宗教、对追求人物细节描写近乎癫狂的奇特叙事方式稍稍不适应的阶段的话,第四篇《死亡与指南针》的引人入胜的情节的确是让人开始进入状态了。希伯来人的神和他秘密的名字无形地与角色的宿命系在一起,推理走到最后一步,复仇的线头才开始被拔出。字里行间令人晕眩的蛊惑力和美感让人深感全程在一艘窄窄的木船上穿在染着金黄色彩的迷雾中穿行,尤其是主角之死那一部分中,角色于废弃的特里斯勒罗伊别墅探索,不紧不慢,理性的美足以与感性并驾齐驱。
翻到《秘密的奇迹》一篇,充满宗教色彩的前言给全篇烙下火热的漆金,我像沉入水底的鱼一般在明暗不定的水中游走,慢得连尾鳍的波动的脉络都清晰可见。故事关于死亡,关于宗教,关于哲学,故事已经不再是故事,它是一个朝圣者的梦境,或者就是上帝手中的一颗发光的沙砾。
给虔诚的人十年更多活命的时间,让他面对空洞的枪口,让他的汗水停驻,让他在死的一瞬逗留足够长的时间,直到他心中的巨著最后一个字完结。然后收走他,以他痛苦卑微的姿态。
这是旁人不知的奇迹。
时隔过年,心中的过早老去而皱缩信仰雏形的开始饱满了一小点,这也是旁人不知的奇迹。
博尔赫斯认真地与我交谈死亡,他谈超能力者的死亡、谈历史与文学完美融合的背叛者和英雄的死亡、谈圣徒的死亡、谈犹大和耶稣的死亡、谈和即将进行一次必输的决斗的白血病患者的死亡。与其强烈对应的,他也谈生命,谈隐秘的宗教的长久生命、谈死水一滩的暗黄色生命、谈告密者苟且的生命、谈犹太人的生命、谈哲学真正的生命、谈自己的生命和我的生命。他用带有浓重南美洲地方气息的口音,漫不经心又啰啰嗦嗦地把苍白的天空粉刷成古老的昏黄。
如果这是宗教与哲学给予一位作家的天赋的话。
我该如何隐藏对我受到鼓舞与未知对话的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