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读书笔记
天文学革命塑造了现代人处境，传统的亚里士多德——托勒密的等级制宇宙论是一个有序的“各就其位”的整体，宇宙论塑造了存在论，人不是以孤立的方式理解自身，而是“嵌入式”（embedding）；然而天文学革命发生后（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无限宇宙是一个形而上学观念），大脱嵌发生了，目的论生活不再有效，生活失去了远古类型的参照，超验秩序的解体带来了各种社会病症抑或希冀：祛魅、虚无主义、自主性的发现、个体主义。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夹杂在一起，秩序与人、存在与存在者的关联，一不小心就会发生断裂。
新宇宙论：古希腊和中世纪天文学的“地心宇宙”甚或“以人类为中心的宇宙”，被近代天文学的“日心宇宙”以及后来的“无中心宇宙”所取代。
（主流学说认为的）伴随新宇宙论的相应变化：
1.人类思想从理论（theoria）到实践（praxis），从静观的知识到行动和操作的知识的转变，人从自然的沉思者变成了自然的拥有者和主宰；
2.目的论和有机论模式被机械论和因果模式所取代，后者最终导致了【“世界图景的机械化”】；
3.带来了绝望与混乱：一切井然的条理都已经荡然无存，天空已不再彰显上帝的荣耀。
柯瓦雷的观点：
1.和谐整体宇宙的解体：将一个作为秩序井然的有限整体、其空间的结构体现着完美等级与价值等级的世界观念（在这一整体中，价值的等级决定了存在的等级和结构，从黑暗沉重的不完美的地球一直到位置更高也更完美的星辰和天球），代之以一个无定限（indefinite）甚或无限的宇宙观念（这样的宇宙被相同的基本组分和定律约束着，一切组分都被置于同一存在等级），将这个宇宙统一在一起的不再是天然的从属关系，而仅仅是其最终的基本组成和定律的同一性，由此科学就摈弃了完美、和谐、意义、目的等基于价值观念的考虑，价值世界与事实世界完全分离开来。
2.空间的几何化：将亚里士多德的空间观念（世界内部的一系列处处有别的处所）代之以欧几里得几何的空间观念（一种本质上无限且同质的广延），它而今被等同于宇宙的真实空间。
3.人的脱嵌：人在宇宙中失去了他的位置，或者确切地说，人失去了那个他生活于其中、并且对其进行思考的世界，人要转变和更换的不仅是他的基本观念和属性，甚至是他的【思想框架本身】。
“影响”是双向关系：某种程度上是我们自己决定了我们所受的影响。一个事实往往并不是因为其是事实本身而被人所接受，而是因为被人所接受从而被认为是事实，这受到社会、政治等复杂因素的影响。“我们的思想先驱并不是直接给定的，而是由我们自由选择的，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p5）。
古代原子论：
无限宇宙的观念看起来是源于古代原子论（卢克莱修、第欧根尼），但它在古希腊不是主流，直到布鲁诺才认真对待卢克莱修宇宙论，所以“影响”有自由选择的成分。
注：古代原子论认为自然是一个由原子和虚空构成的无限系统，他们承认诸神存在，但是诸神居住在遥远的宇宙尽头，也不太在乎人类的命运。这导致了如下的道德哲学：我们不用担心很多事情：例如，不用担心你会因为你的罪行而遭受上帝的惩罚，不用担心你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你的身体分解为它的构成成分原子，然后你就消失了——就这么简单。在原子论者看来，没有拯救你的上帝，神是存在的，但是他不会拯救你，或者不能拯救你，此即所谓“不存在超自然的干预”，宇宙是一个“独立的”整体。在卢克来修的著作中，有一个“沉船意象”——世界遭到狂风骤雨的摇撼，成千上万人在其中遭遇沉船事故，这是为了表明，世界不是为人类创造的：世界拥有它自己的、不受制于人类需求的法则（独立的整体），人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是多余的。（莱米·布拉格）另：卢克来修确实曾断言过空间和多重世界的无限性，但他仍然坚持我们可见世界是有限的，而且存在着一个有限天球，在天球之外是我们知觉不到的其他相同或相似的“多重世界”。他的思想预示了现代的分散于无限空间中的“宇宙岛”思想，但仍有区别：卢克来修的各个世界是封闭的，而且彼此之间没有联系。
【库萨的尼古拉】
“无终止的”（interminatum）宇宙：他否认过世界的有限性，也否认世界由天球包裹着，但没有断言世界是无限的。无限不能归之于宇宙，而只能预留给【上帝】。宇宙是“无终止的”，它没有边界，不会被天球包裹，并且它在其组分中没有被终止，也就是说宇宙完全【缺乏精确性和严格的确定性】，它不可能是整体精确认识的对象，而只能是“部分”推测认识的对象。
“有学识的无知”（docta ignorantia）：由于宇宙不可能被我们精确认识，所以我们的知识必然是部分的和相对的，我们不可能建立一个明确而客观的世界表象，正是对这种不可能性的认识构成了“有学识的无知”。
中心与圆周：在处理有限对象的无限化时，库萨的尼古拉运用了【数学悖论】：圆心与圆周在无限的情形下重合，运动也是一个相对概念，所以世界之内不存在绝对静止、固定不动的中心，世界的【中心就不在世界之内，而是在世界之外】（上帝），这个中心不是一个物理的中心，而是一个“形而上学的中心”。“世界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完全绝对静止”（p11），所以不仅地球不可能，而且其他星体也不可能被放置在这个并不存在的中心上。
两项论断：1.根本不存在精确的圆轨道或匀速运动 2.由于一个特定观察者的世界图像是由他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决定的，而且没有任何一个位置拥有绝对优先的价值（比如说在宇宙的中心），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可能存在着若干等价的世界图像，这些图像是完全相对的，要想形成一种客观有效的宇宙表象是根本不可能的。
为地球正名：他拒斥了宇宙等级结构，否认了传统宇宙论赋予地球的那种特有的卑下地位（连同地球的中心位置）。他“建立了太阳和地球基本结构的相似性，从而摧毁了使‘黑暗的’地球和‘发光的’太阳相对立的基础”（p17）；地球成了高贵的星体，它在某种程度上同太阳或恒星一样完美，这也是基于一种无限观：宇宙是无限丰富、无限多样且有机联系在一起的，宇宙中的星体各有各的本性，并没有一个完美的中心，使得宇宙的其余部分都从属于它；恰恰相反，宇宙的各个组分正是通过成为自身并且肯定自身的本性，而为宇宙整体的完美做出自己的贡献。
【帕林吉尼乌斯】
他一方面否定上帝创造的有限性，一方面又坚持由八层天球包裹的物质世界是有限的，他所声称的无限领域乃是上帝的天国，而不是上帝的世界。
【哥白尼】
哥白尼天文学的重要性：“它将地球从世界的中心移出并将其归入行星之列，这破坏了传统宇宙秩序的基础及其等级结构，瓦解了永恒不变的天界与变化可朽的地界或月下区之间质的对立”（p24-25）。
中心位置的正名：中世纪人认为，地球所处的中心位置是最卑下的地方，只有地狱才比我们的这个尘世居所“更卑下”。而哥白尼遵循毕达哥拉斯主义传统，完全颠倒了亚里士多德和中世纪的等级排列，认为中心位置才是最佳也是最重要的位置。
有限的世界：哥白尼的世界不再具有等级结构，但仍然是有限的、井然有序的世界：【世界有两个完美的极】，即太阳和恒星天球。恒星世界不是无限的，而是无法估量的（immensum）。柯瓦雷总结到，我们不得不承认哥白尼的世界仍然是有限的，天球并未破裂，“让地球动起来并将世界扩大到无法估量已经足够了，再让他把世界变成无限显然有些苛求”（p29）。但可以知道的是，哥白尼的世界的直径跟中世纪的世界相比至少要大两千倍。
【托马斯·迪格斯】
他是第一位用开放世界观念来取代他老师的封闭世界观念的哥白尼主义者。迪格斯的世界图像里，天球上下都有星体。但是他的这种描述是将星体置于一个“神学的天国”，而不是天文学的天空。所以只有到了布鲁诺那里，去中心化的、无限的、居民无限多的宇宙学说才为普通大众所接受。
【布鲁诺】
与库萨的尼古拉不同，库萨的尼古拉只是宣称不可能给世界指定界限，而布鲁诺则断言世界是无限的并为之欢呼。无限展示了上帝的伟大，一种解放的乐观主义感：“科学把我们从一个极其狭小的国度的羁绊中解放出来，并把我们提升到一个真正让人敬畏的自由王国中去，它还把我们从一种想象的贫乏中解放出来，使我们拥有一个如此广阔的空间的无数财富，拥有一个包含众多文明世界的如此有价值的地方”（p37）。库萨的尼古拉只是宣称在整个宇宙中根本找不到不变，而布鲁诺则认为【运动和变化象征着完美】，不动的宇宙是死寂的宇宙。
一场巨大的误会：我们通常听到，认为和谐宇宙的解体、地球独特的中心地位的丧失，必然会导致人在这幕【创世的宇宙神剧】（theo-cosmic drama）中独特的特权地位的丧失，而此前人还是世界的中心形象和关键所在。在这样的尽头，我们发现了帕斯卡尔的“自由思想者”（libertin）寂静而令人恐惧的世界，也就是现代科学哲学的“无意义的世界”——最终，我们发现了【虚无主义】和绝望。然而：其实一开始地球从世界的中心位置移出并没有让人觉得是降级，恰恰相反，库萨的尼古拉心满意足地宣称，地球这样一来便荣升高贵星体之列；布鲁诺则热情洋溢地——就像囚徒看到监狱的墙倒塌一样——宣布了天球的破裂，无限宇宙有无数宝藏等待我们去挖掘。
几个原则：
1.丰饶原则：凡能够存在的必然存在（可能性=必然性）。对上帝创造活动的限制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可能性就意味着现实性，世界可能是无限的，那么久必定是无限的，“如果上帝有可能或的确在我们这个空间中创造了一个世界，那么他也同样可能在其他地方创造世界”（p43）。
2.充足理由律（the principle of sufficient reason）：第一，一切事物都有一个成因，这个成因决定了这个事物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它是真实的，为什么它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另外的样子。第二，事物的感性存在，直观存在并不重要，只有事物背后的成因才是最为重要的，最真实的。莱布尼茨受到布鲁诺的影响用充足理由律补充并取代了丰饶原则。
3.认知与思想（理智）的关系发生了从感性到理性的决定性转变：布鲁诺宣称感官知觉是混乱和错误的，不能作为科学和哲学知识的基础，“无限”对于感官知觉和想象可能是无法企及和不可表达的，但“无限”对于理智来说，是首要的、确定的概念。
充足理由律原则强化丰饶原则：“上帝没有理由去创造一个优越于其他种类的特殊的存在种类”（p47），为了能够完美和配得上造物主这一称号，上帝的创造就必须包含一切可能的东西——无数个单个的存在物、无数个地球、无数个星辰和太阳。
【开普勒】
无限宇宙当然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学说，而开普勒拒斥这种形而上学的宇宙无限，这主要是由于他的宗教信仰。无限均质的宇宙违背上帝所造的体现为数学上的秩序与和谐的宇宙（三位一体）。但是，他反对布鲁诺等人却是基于现象并受其限制的天文学观念；他认为伽利略天文望远镜的发明是佐证而非驳斥了自己的观点；开普勒归根结底是一个亚里士多德主义者。
【伽利略】
伽利略用望远镜发现的恒星是肉眼所不能见的，他把这归之于“恒星太遥远”，可见性与距离有关；尽管他没有参与关于宇宙有限无限的争论，但他不承认世界有界限，或者说不承认世界被一个真实的恒星天球所包围；他抛弃了宇宙中心（没有中心，地球或太阳都不是）的观念；他也用到了库萨的尼古拉用的“无终止的”（interminate）这一表达。
【笛卡儿】
笛卡儿表述了新科学：将科学还原为数学以及新的数理宇宙论的原理。
上帝与受造物之间并没有类比，人没有上帝的形象，唯一的例外是人的灵魂，由此能够把握上帝亦即无限的观念，亦即无限的自由。
笛卡儿把广延与物质等同起来了，【虚空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否认所谓“空间”这种东西，“物体不是在空间之中，而是在其他物体之间，它们所‘占据’的空间与其自身并没有任何不同”（p91）。由此，给世界指定边界不仅是错误和荒谬的，甚至是矛盾的，因为我们不可能不在设置边界的同时超越这一边界。
笛卡儿并没有断定世界的无限，他是认为“上帝是无限（indifinite）的，而世界仅仅是无定限的（indefinite）”（p94）；无限虽然是清楚的、肯定的，但不是分明的，因为它超越了我们有限的理解力水平。“我们找不到世界界限这一断言”的确切含义是这是我们自身的问题，而不是事物的本性造成的。
【摩尔】
部分地接受了笛卡儿的机械论，但是拒绝其精神与物质之间彻底的二元论，而这种二元论恰恰构成了笛卡儿形而上学的背景和基础。
【结语】
机械化过程：牛顿的世界是一个【渐渐趋于停止的钟表】，需要上帝不断地赋予其能量，而莱布尼茨的世界是完美的，它不需要上帝对其永恒运动做任何干预，“他已经创造了一个完美的机器，他不会去干预其运作”（p249）。18世纪末牛顿取得了全面胜利，牛顿的上帝在绝对空间的无限虚空中行使着最高的统治，但是也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对牛顿而言，引力可以用来证明机械论是不充分的，引力是更高的非机械力量存在（上帝）的明证，是上帝在这个世界中在场和发生作用的明示。然而，现在引力已经不再扮演这个角色了，它成了一种纯粹的自然力，成了物质的一种属性，它出人意料地强化了机械论。（上帝现时的存在和活动都系缚于宇宙机器的不完美性之上，将迅速给神学招致灾难·····随着力学科学的进一步发展，上帝被剥夺了他的职责，人们开始怀疑这部自我保持的机器是否确实需要任何超自然的开端。此时，【休谟】沿着另一条路径对能力和因果性观念的彻底清理正在用一个疑惑困扰着学术界，即第一因并不像它看起来的那样必然是一种理性观念，【康德】则正在准备作深刻的分析，公然声称要把上帝从知识领域中移除。简而言之，牛顿所珍爱的神学被那些能够领会他的天才人物迅速剥掉外皮。——《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p256-257.）
（注莱布尼茨对牛顿观点的嘲讽：“照他们的看法，上帝必须为他的‘钟表’不时上紧发条，否则它就会停下来。他似乎缺乏足够的预见力以使其“钟表”能够运转不息”。而且，在这些先生看来，上帝创造的这个机器是如此不完美，以至于他不得不时时通过一种非常规的协助来给它清洗，甚至要加以修理，就像钟表匠修理他的钟表那样；这个钟表匠越是时常需要把他的钟表进行修正和矫正，他就越是个撇脚的钟表匠。”——《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p251.）
空间从实体到虚空：受造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无限的了。传统的本体论瓦解了，空间逐渐丧失了其属性或实体特征，空间从构成世界的最终质料（笛卡儿的实体空间）或上帝的属性、上帝在场和行动的框架（牛顿的空间），逐渐变成了原子论者的虚空，它既不是实体也不是偶性，而成了无限的、非受造的无，“成了一切存在物不在场的框架，结果也就成了【上帝不在场】的框架”（p251）。
上帝变得越来越无所事事了，世界也无需他的服务；“牛顿那位依照自己的自由意志和决定来‘运行’宇宙的威力无比、精力旺盛的上帝，很快就成了一种保守的力量、一个超乎尘世的理智、一个‘遥远神’”（p251）。
拉普拉斯的新宇宙论已经不再需要上帝这个假设，新宇宙论的这个无限宇宙，在延续和广延上都是无限的，【机械定律】取代了目的论，“永恒的物质根据永恒而必然的定律在永恒的空间中永不停息地。【无目的】地运转着”（p251），无限宇宙继承了神的一切【本体论属性】，成了一个独立而无需照管的整体。
新宇宙论：古希腊和中世纪天文学的“地心宇宙”甚或“以人类为中心的宇宙”，被近代天文学的“日心宇宙”以及后来的“无中心宇宙”所取代。
（主流学说认为的）伴随新宇宙论的相应变化：
1.人类思想从理论（theoria）到实践（praxis），从静观的知识到行动和操作的知识的转变，人从自然的沉思者变成了自然的拥有者和主宰；
2.目的论和有机论模式被机械论和因果模式所取代，后者最终导致了【“世界图景的机械化”】；
3.带来了绝望与混乱：一切井然的条理都已经荡然无存，天空已不再彰显上帝的荣耀。
柯瓦雷的观点：
1.和谐整体宇宙的解体：将一个作为秩序井然的有限整体、其空间的结构体现着完美等级与价值等级的世界观念（在这一整体中，价值的等级决定了存在的等级和结构，从黑暗沉重的不完美的地球一直到位置更高也更完美的星辰和天球），代之以一个无定限（indefinite）甚或无限的宇宙观念（这样的宇宙被相同的基本组分和定律约束着，一切组分都被置于同一存在等级），将这个宇宙统一在一起的不再是天然的从属关系，而仅仅是其最终的基本组成和定律的同一性，由此科学就摈弃了完美、和谐、意义、目的等基于价值观念的考虑，价值世界与事实世界完全分离开来。
2.空间的几何化：将亚里士多德的空间观念（世界内部的一系列处处有别的处所）代之以欧几里得几何的空间观念（一种本质上无限且同质的广延），它而今被等同于宇宙的真实空间。
3.人的脱嵌：人在宇宙中失去了他的位置，或者确切地说，人失去了那个他生活于其中、并且对其进行思考的世界，人要转变和更换的不仅是他的基本观念和属性，甚至是他的【思想框架本身】。
“影响”是双向关系：某种程度上是我们自己决定了我们所受的影响。一个事实往往并不是因为其是事实本身而被人所接受，而是因为被人所接受从而被认为是事实，这受到社会、政治等复杂因素的影响。“我们的思想先驱并不是直接给定的，而是由我们自由选择的，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是这样”（p5）。
古代原子论：
无限宇宙的观念看起来是源于古代原子论（卢克莱修、第欧根尼），但它在古希腊不是主流，直到布鲁诺才认真对待卢克莱修宇宙论，所以“影响”有自由选择的成分。
注：古代原子论认为自然是一个由原子和虚空构成的无限系统，他们承认诸神存在，但是诸神居住在遥远的宇宙尽头，也不太在乎人类的命运。这导致了如下的道德哲学：我们不用担心很多事情：例如，不用担心你会因为你的罪行而遭受上帝的惩罚，不用担心你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你的身体分解为它的构成成分原子，然后你就消失了——就这么简单。在原子论者看来，没有拯救你的上帝，神是存在的，但是他不会拯救你，或者不能拯救你，此即所谓“不存在超自然的干预”，宇宙是一个“独立的”整体。在卢克来修的著作中，有一个“沉船意象”——世界遭到狂风骤雨的摇撼，成千上万人在其中遭遇沉船事故，这是为了表明，世界不是为人类创造的：世界拥有它自己的、不受制于人类需求的法则（独立的整体），人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是多余的。（莱米·布拉格）另：卢克来修确实曾断言过空间和多重世界的无限性，但他仍然坚持我们可见世界是有限的，而且存在着一个有限天球，在天球之外是我们知觉不到的其他相同或相似的“多重世界”。他的思想预示了现代的分散于无限空间中的“宇宙岛”思想，但仍有区别：卢克来修的各个世界是封闭的，而且彼此之间没有联系。
【库萨的尼古拉】
“无终止的”（interminatum）宇宙：他否认过世界的有限性，也否认世界由天球包裹着，但没有断言世界是无限的。无限不能归之于宇宙，而只能预留给【上帝】。宇宙是“无终止的”，它没有边界，不会被天球包裹，并且它在其组分中没有被终止，也就是说宇宙完全【缺乏精确性和严格的确定性】，它不可能是整体精确认识的对象，而只能是“部分”推测认识的对象。
“有学识的无知”（docta ignorantia）：由于宇宙不可能被我们精确认识，所以我们的知识必然是部分的和相对的，我们不可能建立一个明确而客观的世界表象，正是对这种不可能性的认识构成了“有学识的无知”。
中心与圆周：在处理有限对象的无限化时，库萨的尼古拉运用了【数学悖论】：圆心与圆周在无限的情形下重合，运动也是一个相对概念，所以世界之内不存在绝对静止、固定不动的中心，世界的【中心就不在世界之内，而是在世界之外】（上帝），这个中心不是一个物理的中心，而是一个“形而上学的中心”。“世界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完全绝对静止”（p11），所以不仅地球不可能，而且其他星体也不可能被放置在这个并不存在的中心上。
两项论断：1.根本不存在精确的圆轨道或匀速运动 2.由于一个特定观察者的世界图像是由他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决定的，而且没有任何一个位置拥有绝对优先的价值（比如说在宇宙的中心），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可能存在着若干等价的世界图像，这些图像是完全相对的，要想形成一种客观有效的宇宙表象是根本不可能的。
为地球正名：他拒斥了宇宙等级结构，否认了传统宇宙论赋予地球的那种特有的卑下地位（连同地球的中心位置）。他“建立了太阳和地球基本结构的相似性，从而摧毁了使‘黑暗的’地球和‘发光的’太阳相对立的基础”（p17）；地球成了高贵的星体，它在某种程度上同太阳或恒星一样完美，这也是基于一种无限观：宇宙是无限丰富、无限多样且有机联系在一起的，宇宙中的星体各有各的本性，并没有一个完美的中心，使得宇宙的其余部分都从属于它；恰恰相反，宇宙的各个组分正是通过成为自身并且肯定自身的本性，而为宇宙整体的完美做出自己的贡献。
【帕林吉尼乌斯】
他一方面否定上帝创造的有限性，一方面又坚持由八层天球包裹的物质世界是有限的，他所声称的无限领域乃是上帝的天国，而不是上帝的世界。
【哥白尼】
哥白尼天文学的重要性：“它将地球从世界的中心移出并将其归入行星之列，这破坏了传统宇宙秩序的基础及其等级结构，瓦解了永恒不变的天界与变化可朽的地界或月下区之间质的对立”（p24-25）。
中心位置的正名：中世纪人认为，地球所处的中心位置是最卑下的地方，只有地狱才比我们的这个尘世居所“更卑下”。而哥白尼遵循毕达哥拉斯主义传统，完全颠倒了亚里士多德和中世纪的等级排列，认为中心位置才是最佳也是最重要的位置。
有限的世界：哥白尼的世界不再具有等级结构，但仍然是有限的、井然有序的世界：【世界有两个完美的极】，即太阳和恒星天球。恒星世界不是无限的，而是无法估量的（immensum）。柯瓦雷总结到，我们不得不承认哥白尼的世界仍然是有限的，天球并未破裂，“让地球动起来并将世界扩大到无法估量已经足够了，再让他把世界变成无限显然有些苛求”（p29）。但可以知道的是，哥白尼的世界的直径跟中世纪的世界相比至少要大两千倍。
【托马斯·迪格斯】
他是第一位用开放世界观念来取代他老师的封闭世界观念的哥白尼主义者。迪格斯的世界图像里，天球上下都有星体。但是他的这种描述是将星体置于一个“神学的天国”，而不是天文学的天空。所以只有到了布鲁诺那里，去中心化的、无限的、居民无限多的宇宙学说才为普通大众所接受。
【布鲁诺】
与库萨的尼古拉不同，库萨的尼古拉只是宣称不可能给世界指定界限，而布鲁诺则断言世界是无限的并为之欢呼。无限展示了上帝的伟大，一种解放的乐观主义感：“科学把我们从一个极其狭小的国度的羁绊中解放出来，并把我们提升到一个真正让人敬畏的自由王国中去，它还把我们从一种想象的贫乏中解放出来，使我们拥有一个如此广阔的空间的无数财富，拥有一个包含众多文明世界的如此有价值的地方”（p37）。库萨的尼古拉只是宣称在整个宇宙中根本找不到不变，而布鲁诺则认为【运动和变化象征着完美】，不动的宇宙是死寂的宇宙。
一场巨大的误会：我们通常听到，认为和谐宇宙的解体、地球独特的中心地位的丧失，必然会导致人在这幕【创世的宇宙神剧】（theo-cosmic drama）中独特的特权地位的丧失，而此前人还是世界的中心形象和关键所在。在这样的尽头，我们发现了帕斯卡尔的“自由思想者”（libertin）寂静而令人恐惧的世界，也就是现代科学哲学的“无意义的世界”——最终，我们发现了【虚无主义】和绝望。然而：其实一开始地球从世界的中心位置移出并没有让人觉得是降级，恰恰相反，库萨的尼古拉心满意足地宣称，地球这样一来便荣升高贵星体之列；布鲁诺则热情洋溢地——就像囚徒看到监狱的墙倒塌一样——宣布了天球的破裂，无限宇宙有无数宝藏等待我们去挖掘。
几个原则：
1.丰饶原则：凡能够存在的必然存在（可能性=必然性）。对上帝创造活动的限制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可能性就意味着现实性，世界可能是无限的，那么久必定是无限的，“如果上帝有可能或的确在我们这个空间中创造了一个世界，那么他也同样可能在其他地方创造世界”（p43）。
2.充足理由律（the principle of sufficient reason）：第一，一切事物都有一个成因，这个成因决定了这个事物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它是真实的，为什么它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另外的样子。第二，事物的感性存在，直观存在并不重要，只有事物背后的成因才是最为重要的，最真实的。莱布尼茨受到布鲁诺的影响用充足理由律补充并取代了丰饶原则。
3.认知与思想（理智）的关系发生了从感性到理性的决定性转变：布鲁诺宣称感官知觉是混乱和错误的，不能作为科学和哲学知识的基础，“无限”对于感官知觉和想象可能是无法企及和不可表达的，但“无限”对于理智来说，是首要的、确定的概念。
充足理由律原则强化丰饶原则：“上帝没有理由去创造一个优越于其他种类的特殊的存在种类”（p47），为了能够完美和配得上造物主这一称号，上帝的创造就必须包含一切可能的东西——无数个单个的存在物、无数个地球、无数个星辰和太阳。
【开普勒】
无限宇宙当然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学说，而开普勒拒斥这种形而上学的宇宙无限，这主要是由于他的宗教信仰。无限均质的宇宙违背上帝所造的体现为数学上的秩序与和谐的宇宙（三位一体）。但是，他反对布鲁诺等人却是基于现象并受其限制的天文学观念；他认为伽利略天文望远镜的发明是佐证而非驳斥了自己的观点；开普勒归根结底是一个亚里士多德主义者。
【伽利略】
伽利略用望远镜发现的恒星是肉眼所不能见的，他把这归之于“恒星太遥远”，可见性与距离有关；尽管他没有参与关于宇宙有限无限的争论，但他不承认世界有界限，或者说不承认世界被一个真实的恒星天球所包围；他抛弃了宇宙中心（没有中心，地球或太阳都不是）的观念；他也用到了库萨的尼古拉用的“无终止的”（interminate）这一表达。
【笛卡儿】
笛卡儿表述了新科学：将科学还原为数学以及新的数理宇宙论的原理。
上帝与受造物之间并没有类比，人没有上帝的形象，唯一的例外是人的灵魂，由此能够把握上帝亦即无限的观念，亦即无限的自由。
笛卡儿把广延与物质等同起来了，【虚空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否认所谓“空间”这种东西，“物体不是在空间之中，而是在其他物体之间，它们所‘占据’的空间与其自身并没有任何不同”（p91）。由此，给世界指定边界不仅是错误和荒谬的，甚至是矛盾的，因为我们不可能不在设置边界的同时超越这一边界。
笛卡儿并没有断定世界的无限，他是认为“上帝是无限（indifinite）的，而世界仅仅是无定限的（indefinite）”（p94）；无限虽然是清楚的、肯定的，但不是分明的，因为它超越了我们有限的理解力水平。“我们找不到世界界限这一断言”的确切含义是这是我们自身的问题，而不是事物的本性造成的。
【摩尔】
部分地接受了笛卡儿的机械论，但是拒绝其精神与物质之间彻底的二元论，而这种二元论恰恰构成了笛卡儿形而上学的背景和基础。
【结语】
机械化过程：牛顿的世界是一个【渐渐趋于停止的钟表】，需要上帝不断地赋予其能量，而莱布尼茨的世界是完美的，它不需要上帝对其永恒运动做任何干预，“他已经创造了一个完美的机器，他不会去干预其运作”（p249）。18世纪末牛顿取得了全面胜利，牛顿的上帝在绝对空间的无限虚空中行使着最高的统治，但是也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对牛顿而言，引力可以用来证明机械论是不充分的，引力是更高的非机械力量存在（上帝）的明证，是上帝在这个世界中在场和发生作用的明示。然而，现在引力已经不再扮演这个角色了，它成了一种纯粹的自然力，成了物质的一种属性，它出人意料地强化了机械论。（上帝现时的存在和活动都系缚于宇宙机器的不完美性之上，将迅速给神学招致灾难·····随着力学科学的进一步发展，上帝被剥夺了他的职责，人们开始怀疑这部自我保持的机器是否确实需要任何超自然的开端。此时，【休谟】沿着另一条路径对能力和因果性观念的彻底清理正在用一个疑惑困扰着学术界，即第一因并不像它看起来的那样必然是一种理性观念，【康德】则正在准备作深刻的分析，公然声称要把上帝从知识领域中移除。简而言之，牛顿所珍爱的神学被那些能够领会他的天才人物迅速剥掉外皮。——《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p256-257.）
（注莱布尼茨对牛顿观点的嘲讽：“照他们的看法，上帝必须为他的‘钟表’不时上紧发条，否则它就会停下来。他似乎缺乏足够的预见力以使其“钟表”能够运转不息”。而且，在这些先生看来，上帝创造的这个机器是如此不完美，以至于他不得不时时通过一种非常规的协助来给它清洗，甚至要加以修理，就像钟表匠修理他的钟表那样；这个钟表匠越是时常需要把他的钟表进行修正和矫正，他就越是个撇脚的钟表匠。”——《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年，p251.）
空间从实体到虚空：受造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无限的了。传统的本体论瓦解了，空间逐渐丧失了其属性或实体特征，空间从构成世界的最终质料（笛卡儿的实体空间）或上帝的属性、上帝在场和行动的框架（牛顿的空间），逐渐变成了原子论者的虚空，它既不是实体也不是偶性，而成了无限的、非受造的无，“成了一切存在物不在场的框架，结果也就成了【上帝不在场】的框架”（p251）。
上帝变得越来越无所事事了，世界也无需他的服务；“牛顿那位依照自己的自由意志和决定来‘运行’宇宙的威力无比、精力旺盛的上帝，很快就成了一种保守的力量、一个超乎尘世的理智、一个‘遥远神’”（p251）。
拉普拉斯的新宇宙论已经不再需要上帝这个假设，新宇宙论的这个无限宇宙，在延续和广延上都是无限的，【机械定律】取代了目的论，“永恒的物质根据永恒而必然的定律在永恒的空间中永不停息地。【无目的】地运转着”（p251），无限宇宙继承了神的一切【本体论属性】，成了一个独立而无需照管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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