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仍是旧时音
“辽阔难波津,寂寞冬眠花;和煦阳春玉,香艳满枝枒。” 翻开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就是走入了昔日的大阪。在昔日的故事里,映射出的却是更遥远的难波津,那个满是物语、和歌与汉诗的时代。与《安积山之歌》并称为“歌之父母”的这首《难波津之歌》,最早记录在《古今和歌集》的假名序中,在平安时代就已是幼童临摹习字的初帖,也是学习创作和歌者必先模仿的对象。这样古雅的春意,或许也更符合春琴一生的写照。毕竟,若没有阳春般和煦的佐助,是不能让她真正从指尖上开出琴音之花来的。 谷崎润一郎是念旧之人。从他的书中,处处可见对过去经典的模写。在佐助眼中,春琴是少见的深闺佳人,与世隔绝,白皙文静,气韵非凡,因为眼盲,行动更受拘束,只能倾力于丝竹之道。平安京时代早已过去,这样的少女曾只存在于物语之中。想来,春琴失明的年纪,正与《源氏物语》中的少女紫儿一样,连《难波津之歌》都还写不规范,却已经美慧兼备,展露才华,也一样获得了近在身边、心隔天堑的一生一次的恋情。不平等的爱是《源氏物语》中的主题,紫儿与源氏之间,有着年龄上的、性别上的、社会地位上的差距,纵然朝夕相处也到底意难平,最后致使她郁郁而终。有幸,春琴遇到的不是多情的光华公子,而是忠义的引路人佐助,但这些差距在他们之间依然存在,且存有一个更深的隔阂根源——盲女与健全人,在主观上从未存在于同一个世界。 菩萨低眉,是春琴的面容,看似慈悲,实为自卫。金刚怒目,是春琴的心境,欲求极致,难睁慧眼。她之所以极力捍卫自我,与佐助之间必须要分出高下差别,说是自傲,也是自卑。她知道自己相较佐助而言,是美的,高贵的,更有天分才华的,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佐助都比不上她,但唯独不见光明这一点,她就已经输了。这一点伤极了大家闺秀的自尊。她本应匹配更好的男子,现在却没有了其他的选择。她与佐助也类似《源氏物语》的葵姬与源氏,少时便因命运而相会,却始终傲气得不能交心。如同立志入宫的葵姬不肯接纳作为臣子的源氏一样,春琴不肯降低自己屈就与家仆成婚,生活越是紧密连接在一起,心灵的隔阂就越有千重深。这样的矜持中也有不安存在,就像葵姬明明喜欢源氏,却担心他会因自己较年长而看不上自己,所以总不能放下心防,春琴从伊始便对佐助一人特别任性,有了师徒之别后更是变本加厉,也不能说不是对爱情的考验,种种刻薄,也可能是因为不放心。男女本就存在于一个不平衡的世界,世间尚有人对盲女琴师怀有嫉忌恶意,因此在外人面前,春琴总要保持美好形象,从不示弱,只让佐助一人侍奉起居。不得不依赖于人本就是痛苦的,何况依赖的是仰慕自己的人。佐助看尽了她的不完满之处,虽说这些地方在他眼中亦是好的,可这又能持续到几时?春琴正如她心爱的黄莺,生活在朦胧的饲桶之中,环境再精致华贵,也不能改变受困的事实,清音婉转甚于琴人,也不能掩饰被饲养的窘迫。她那令人侧目的美貌与琴技,也只如云雀冲上云霄一般,刮目相看只在展示的片刻,之后依然要回到笼中。因此,春琴只能用骄矜掩饰根本的不平等。她不能接纳佐助,接纳就意味着平等,可命运已是不公,这平等对于盲女来说,就是示弱。清高之人不能忍受伏低,既然佐助只看得到她的表象,那么哪怕自私利己,她也必须极力保持,才能避免被这个最贴近自己的身边人看轻。直到她意外毁容,失去了吸引他人的相貌,春琴才终于突破自我,将技艺转化为音乐,开始吐露她真正的心声。 在佐助心中,高高在上的小阿姐春琴从来都是完满无缺的,能被春琴选中是他一生最大的荣幸,能无微不至的伺候春琴正是他们亲密的证明。他甚至以能见光明为憾事,练琴时亦在黑暗之中闭起眼睛,力求在一切方面都更接近春琴。他想明白春琴的感受,但只要他睁开眼睛,他们就身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佐助不似光华公子源氏,流连花丛中,在与女人的关系里占尽种种优势,他的炽热爱情只奉献给春琴一人,可他唯一长于春琴的视力却成了两人交心的阻隔,这优越恰如天堑,只要他还看得见,就永远不会平等。直至佐助自刺双目,才睁开了内在的眼睛,感受到了春琴的感受,两个世界才终于合一,他们才终于心意相通。源氏曾期望与紫姬死后同归天国,共坐莲台,却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而失明之后的佐助,却感受到“这世界仿佛变成了极乐净土,仿佛只有我和师傅两个人住在莲花台上似的”,实在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外人眼中,佐助成为检校养家,简直是两人身份交换,但对佐助来说,他这才更加明了春琴的超拔,也因此更加为她倾倒。正如他的琴台之号,只是承载着春琴,便已体味良多。 在春琴去世之后,有代表曲作《春莺啭》流传于世。这首琴曲的歌词来源于《古今和歌集》中藤原高子所做的《二条后初春御歌》:“皓皓残雪中,不觉历上春已临;待春谷中莺,寒中冻泪今将溶,鸟啭出谷可闻乎?”咏叹着初春的皇后高子,与日本著名歌人在原业平的悲恋故事在日本流传深广:美丽的高子作为女官与在原业平相恋,业平经常翻过矮墙与高子私会。然而这段恋情却不被允许,悲戚的业平与高子相约私奔,却被兄长藤原基经、藤原国经追了回来。此后,高子准备入宫,业平则被流放往东国。两人再相遇时,一位贵为皇后,一位已是人臣。在原业平只能凭为皇后的绘有龙田川上红叶漂流的屏风作歌赞美的方式,来深藏依然存在心中的恋情,而高子则是热情永不退减的女子,即使被废去后位又复位,她的晚年亦不缺乏恋爱,即使身在深宫之中,心也从未放弃自由。选择弹唱她的和歌的春琴,想来必是能与这首和歌产生共鸣。即使解放禁锢的情感的之后,她的生命不久就如云雀一般不回还,春琴的一生亦可谓之圆满。 《春莺啭》原为唐代舞曲。唐代《教坊记》云:“高宗晓声律,闻风叶鸟声,皆蹈以应节。尝晨坐,闻莺声,命乐工白明达写之为《春莺啭》,后亦为舞曲。”当时张祜写下的《杂曲歌辞·春莺啭》也流传了下来:“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这首曲子,曾点缀过唐玄宗与杨玉环的悲恋故事,后来还流传到了朝鲜和日本。同时期的《长恨歌》曾贯穿《源氏物语》整个故事,最后却仍是“此恨绵绵无绝期”。而对于由音乐入道,在相同的感受里达到相通的人来说,朱弦一拂遗音在,佐助弹奏着《春莺啭》,就是思慕春琴的最佳方式。“人只要不失去记忆,就能够在梦里与故人相见。……在长达二十一年的孤独岁月中,佐助在自己心中塑造出了一个与生前的春琴迥然不同的春琴形象”,这就是他的“太真”,不需“上穷碧落下黄泉”,终是“天上人间会相见”。 春琴仍是旧时音。谷崎润一郎改变了过去的纸上传说,塑造了他自己的笔下传奇。那自古无望的、不平等的爱情,终于因“达人”而走向了至境。 ————发于《北京青年报》2016.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