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的荒谬和现实的正常
坏的小说是相似的,好的小说却各有不同。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好不好?当然好。可是不少年轻人都读不下去,为什么?我想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代入感不强(浓厚的宗教色彩、难以分辨的诸多长人名),另一个就是篇幅太长。 我给这本阿尔巴尼亚小说打四颗星,它全然没有这两个方面的问题,很满足我的快餐阅读口味。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例子,当然不是说这位阿尔巴尼亚作家比老陀好,只是从我浅薄的阅读趣味上讲,这本只有十万字级别的小册子更好读(easy to read)。 阿尔巴尼亚这个国名挺长,但幸运的是小说里的人名不长,人物也不多,不会弄混不用费力去记。 故事的梗概是: 马克-阿莱姆是一个官N代,到了工作年龄,家里安排他进梦宫(非常牛逼的国家机关,正式名字叫做塔比尔·萨拉伊)。他在梦宫开展了混日子的工作。 冲突很快出现:他所属的库普里利家族,一方面强大到一封信就可以安排他进入梦宫的核心部门工作,但另一方面却长期跟梦宫处于此消彼长的争权夺利中。 书里十万字,讲了一年的故事,马克-阿莱姆在家族和梦宫的争斗中从战战兢兢的新人成了实际负责的梦宫总管。当然,有得必有失,他也失去了一位自己喜欢的舅舅。 从头到尾,马克-阿莱姆一直是一片不能自控的扁舟,在库普里利家族和梦宫的交叉处旋转进退。 字数适当的书自然讨巧,但只有更强的代入感,才会让读者翻完最后一页觉得意犹未尽,而不是匆匆放下再不拾起。 这部作于一九八一年的东欧小说,作者手里不可能缺少数不清的能引起后来读者共鸣的隐喻,但他没有滥用重口味的隐喻。他通过更多优秀的小说家该用的技巧,让读者自然进入那个世界,感受那个世界。 七章小说的第一章,就让人激赞: 年轻的马克-阿莱姆揣着介绍信去神秘的梦宫。他走进巨型办公楼时的紧张,在空旷长楼道里找不到方向时的彷徨,难得遇到一个人指路时的感激,以及上级阅读介绍信时的犹豫和煎熬,淋漓尽致。让人忍不住想起自己在类似情境下的感受,跟着马克-阿莱姆一起紧张、彷徨、感激、犹豫和煎熬。 这种代入感,简直是VR级,可见作者笔力。 梦宫是梦的审查机构,每天帝国所有居民都会主动上交他们的梦。梦宫负责审查这些梦,从里面看到叛乱的踪迹或者躲避灾难的提示,然后惩罚那些被认为的叛乱者,奖励那些被认为帮助国家躲过了灾难的人。 这样的工作职责,让梦宫的象征意义非常强。 但似乎担心读者误解象征目标,作者还特意点出,梦宫不是外交、不是军队、不是法院、不是银行和行政管理。梦宫坐落在中央银行和另一座不知道什么衙门的威严的大楼旁边。除了谢赫宫殿和首相府第,这里最能引起群众的好奇心。 在书里,被惩罚者和被奖励者是因为同一个梦,做梦者因为贡献梦而被奖励(当然,后来风向变幻,也付出了生命),被惩罚者(就是马克的舅舅库特)因为这个梦被认定叛乱。 就是这个梦,随着马克-阿莱姆的快速升迁,在不同的部门不同的工作环节多次进入他手中,种种机缘,他并没有压下这个梦,而是报上去,这最终导致了舅舅库特的被捕(当然,梦只是个打压库普里利家族的借口,不报这个也会有另一个被同样解析)。 舅舅库特是马克喜欢的长辈,他幽默风趣见多识广,敢于议论当局。舅舅的作风在出了五位首相的库普里利家族当然也不被认可,亲缘关系让家族会保护他,但当梦宫以库特为突破口施以打击的时候,为了保全大局,家族将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而讽刺的是,抛弃库特的交换可能就包括马克在梦宫的快速晋升。 帝国的最核心在处理库普里利家族和梦宫的争斗时,最大原则当然是平衡,是有利于自己的统治。所以马克可以以火箭速度接管梦宫,但前提便是他最喜欢的亲舅舅,要在看似无意的安排下间接死于其手(库特死于经马克审查筛选上报的梦所指向的叛乱线索)。 这样的安排是帝国核心、梦宫核心和库普里利核心都可以接受的,甚至就是他们一条一条谈出来的妥协。但作为牺牲者的库特、作为被动参与主角的马克,是不被允许知道的。一场大戏落幕,戏服再也脱不下来,马克永远留在了戏台上,唱着不变的戏文。 就是这么残酷。 战战兢兢走进梦宫的马克,每次被上级叫走都不知是福是祸,恍恍惚惚升迁的过程中,他不会意识到舅舅的鲜血正染在自己的手上。 但当尘埃落定,这个当初在梦宫地下咖啡厅靠着“我是库普里利家族的,办公室八卦你但说无妨”跟同事请教的素人,变成了坐在空旷办公室一览全帝国梦境、跟中央银行行长谈笑风生的威严主管,他一定会在某一天,痛苦地想明白这一切。 这个时候,他会想念自己的舅舅,想念家乡阿尔巴尼亚,会在寒冷的春天,用沉重的笔触在家族《编年史》上写下:那里(阿尔巴尼亚)一定在下雪。 他会坐在温暖的马车里犹豫自己要不要下车,走进注定温暖的春天。他退却了,因为他怕自己像库特舅舅一样,被他们带走。只有呆在马车上,呆在梦宫的办公室,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族(虽然他已经沾上了舅舅的鲜血)。 在坚固温暖的马车里悄悄泪流满面的梦宫主管马克-阿莱姆,悄悄下定决心,要通知家族墓地的修建者在自己的墓碑上雕刻一枝盛开的杏花: 即使今天我不能走下这飞奔的马车,即使明天我也不能走下这飞奔的马车,但是温暖的春天,终会开在我的墓碑上,开在我和库特舅舅的面前。 库特舅舅还会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玩世不恭地笑着:“在一个逻辑的世界里,它当然会显得荒谬,但在现实世界里,它相当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