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川普与荒诞年代——许知远
美国不仅正失去了它在 1990 年代的自信，更有一种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甚至因恐慌生出了新的偏狭与孤立。川普正是这种新情绪的象征，他大声疾呼出所有的恐惧与困境，然后提供了一套粗暴、偏狭的解决方案。它似乎征服了很多人的心。尽管我仍不相信他会当选，却震惊于他能走得这样远。
“如果川普当选，你会作何感？”我问李安。
下午三点，北京难得的晴朗，阳光猛烈射进房间，却也未将李安从一种显著的疲倦中唤醒。长途飞行、一个接一个的采访，不断重复对战争、对 120 帧、对创造力、对儿子，还有对人生的看法，这是一个导演的漫长的中场休息，或许他也会感到与比利·林恩相似的荒诞。不过，他仍保持着一贯的温文尔雅，礼貌地略过我的问题——自己不是美国公民，不能投票。
很可惜，我没有追问下去。我自知这个问题是一个噱头，一方面觉得川普不会在两天后当选，它不过是美国人一次不满的释放，他们会在最后一刻恢复理智的；另一方面，一个艺术家应该对时代作出更缓慢与耐心的回应，当然他更不是政治立场清晰的导演。《比利·林恩漫长的中场休息》算是他对历史最迅速的一次回应了——伊拉克战争爆发于 13 年前。
荒诞感始终伴随着这群年轻的士兵。不知为何，它没有让我想起他的另一部战争片《与魔鬼共骑》，反而是 20 年前拍摄的《冰风暴》。那个发生在 1973 年的康涅狄克州，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被无聊、压抑、无助、私通所支配的家庭故事。在这个家庭背后，是一个被越战、“水门事件”、石油危机弄得焦头烂额、涣散不堪的美国。六十年代的激昂、奋进、试图改变的热忱都消失了，人们转而躲入个人生活，但这个人生活则充斥着厌倦、不安、乏味之刺激。“糟糕的发型、糟糕的服装、糟糕的音乐、糟糕的设计、糟糕的作品、糟糕的经济、糟糕的低碳、糟糕的布匹，以及大量糟糕的思想”，一位作家曾这样描述 1970 年代的美国。它不仅是战后的漫长经济增长的结束，也是一整套政治、道德哲学的破产，一股令人心醉的理想主义的消失。美国陷入了空前的困惑与焦灼，好莱坞的电影工业也折射了这种情绪，它充斥了这样的题材——失败的越战、沉没的船只、熊熊燃烧的大楼、嗜人的大白鲨、僵尸之入侵——它是一个受困的年代。
此刻的美国，处在一个相似的时刻吗？它陷入了一场漫长、毫无胜利可言的中东战争，它面临着一场 1929 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金融危机，更重要的是，它与欧洲盟友代表的那股自由民主政体与政治理念，遇到了挑战。它似乎不再是人人向往的历史方向。美国在 1989 年后形成的“历史终结”之狂欢，在 2001 年遭遇严竣挑战，在接下来的 15 年中迅速衰减。美国不仅正失去了它在 1990 年代的自信，更有一种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甚至因恐慌生出了新的偏狭与孤立。川普正是这种新情绪的象征，他大声疾呼出所有的恐惧与困境，然后提供了一套粗暴、偏狭的解决方案。它似乎征服了很多人的心。见到李安时，川普与希拉里在民调中支持率再度接近，尽管我仍不相信他会当选，却震惊于他能走得这样远。
李安似乎不太同意对这两个时代的类比。他相信， 1970 年代的困惑是一个少年式的“成长的烦恼”，如今则是一场真正的“中年危机”。
我对他的判断不置可否。这或许也与他的个人视角有关。当他在 1970 年代末到达美国时，美国已度过了它最焦虑、混乱之时刻，他自己更是一个逃离禁锢、拥抱自由、对未来充满各种憧憬的青年。而此刻，他已在美国生活了将近 40 年，他获得了超出意料的成就与荣耀，却也度过了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刻，况且，对一个社会愈是了解，愈可能带有嘲讽与悲观。美国曾代表一个让人遐想的理念，如今更是一个国家。借由比利·林恩之眼，你会觉得这硕大球场、万人狂欢中的美国精神、美国梦，是多么荒唐。
川普的当选，会是这场“中年危机”的高潮一刻吗？他的怪异发型、他的糟糕的音乐品味、他的自吹自擂，不像是一个自信的超级强权的总统，倒是更像落水者的奋力挣扎。而支持他的人，则充满了失败感， 政治评论家拉赫曼·吉恩对他的选民的评价，刻薄却又恰当：“因吃多了快餐食品而变得肥胖，因看多了真人秀节目而变得幼稚。”而川普本人，正是这种思维与情绪的最佳代表、也是制造者。他着迷于一个失真的世界。
在见到李安两天后，川普当选了。我很是想知道，他在那一刻的反应。或许当川普时代结束后，我们才能更准确地理解这个时刻。多年之后，李安会怎样用镜头来回应它？
在川普当选的一周中，我处于一种强烈的超现实与沮丧感之中。它不啻是对我政治生活的基本信念的否定，这种信念源于 19 世纪以来西方的自由主义传统，也结合了我成长岁月中不断获得的经验。
它也是对一切基本常识的藐视。按照天才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斯塔德的定义，川普属于美国政治传统中“偏执风格（Paranoid Style）”。这种思维方式想象了一个阴谋、陷害无处不在的世界，而一个扭曲的世界观总会导致一个扭曲的判断。在美国历史上，还从未有一个彻底秉承偏执风格的人坐上总统的位置。而这种偏执风格已经是世界政治舞台上的主旋律，从华盛顿到莫斯科，从布达佩斯到伊斯坦布尔，它正四处蔓延。历史的钟摆正在从开放、自由，摆向封闭与禁锢。
但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1970 年代不仅是一个瓦解、暗淡的岁月，它还孕育着新生。长期遗忘的哈耶克与自由市场的理念被挖掘出来，人权成了大国之间角逐的重要因素，环境保护意识才开始涌现，一个更个人化的世界也带来了崭新的自由，一种更平等——肤色上、男女上都变得差异的重要性迅速减弱……正是这些力量再造了美国，也重新塑造了世界。40 年后，川普很可能激发其另一些全新力量的兴起。在一个技术、技术驱动的、带来强烈的两极分化的全球化之后，是政治、社会、文化上的新回应。它可能堕入部落式的、原教旨主义、不宽容的泥淖，也仍可能是进入一个新的希望之路。对我个人而言，仅仅的旁观是不够的，倘若你想看到自己坚持的自由价值观不再继续枯萎，你必须要做出更深的介入。
许知远
2016.11.18 单读
“如果川普当选，你会作何感？”我问李安。
下午三点，北京难得的晴朗，阳光猛烈射进房间，却也未将李安从一种显著的疲倦中唤醒。长途飞行、一个接一个的采访，不断重复对战争、对 120 帧、对创造力、对儿子，还有对人生的看法，这是一个导演的漫长的中场休息，或许他也会感到与比利·林恩相似的荒诞。不过，他仍保持着一贯的温文尔雅，礼貌地略过我的问题——自己不是美国公民，不能投票。
很可惜，我没有追问下去。我自知这个问题是一个噱头，一方面觉得川普不会在两天后当选，它不过是美国人一次不满的释放，他们会在最后一刻恢复理智的；另一方面，一个艺术家应该对时代作出更缓慢与耐心的回应，当然他更不是政治立场清晰的导演。《比利·林恩漫长的中场休息》算是他对历史最迅速的一次回应了——伊拉克战争爆发于 13 年前。
腾讯新闻、单向空间出品的《十三邀》录制现场：许知远对话李安
荒诞感始终伴随着这群年轻的士兵。不知为何，它没有让我想起他的另一部战争片《与魔鬼共骑》，反而是 20 年前拍摄的《冰风暴》。那个发生在 1973 年的康涅狄克州，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被无聊、压抑、无助、私通所支配的家庭故事。在这个家庭背后，是一个被越战、“水门事件”、石油危机弄得焦头烂额、涣散不堪的美国。六十年代的激昂、奋进、试图改变的热忱都消失了，人们转而躲入个人生活，但这个人生活则充斥着厌倦、不安、乏味之刺激。“糟糕的发型、糟糕的服装、糟糕的音乐、糟糕的设计、糟糕的作品、糟糕的经济、糟糕的低碳、糟糕的布匹，以及大量糟糕的思想”，一位作家曾这样描述 1970 年代的美国。它不仅是战后的漫长经济增长的结束，也是一整套政治、道德哲学的破产，一股令人心醉的理想主义的消失。美国陷入了空前的困惑与焦灼，好莱坞的电影工业也折射了这种情绪，它充斥了这样的题材——失败的越战、沉没的船只、熊熊燃烧的大楼、嗜人的大白鲨、僵尸之入侵——它是一个受困的年代。
此刻的美国，处在一个相似的时刻吗？它陷入了一场漫长、毫无胜利可言的中东战争，它面临着一场 1929 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金融危机，更重要的是，它与欧洲盟友代表的那股自由民主政体与政治理念，遇到了挑战。它似乎不再是人人向往的历史方向。美国在 1989 年后形成的“历史终结”之狂欢，在 2001 年遭遇严竣挑战，在接下来的 15 年中迅速衰减。美国不仅正失去了它在 1990 年代的自信，更有一种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甚至因恐慌生出了新的偏狭与孤立。川普正是这种新情绪的象征，他大声疾呼出所有的恐惧与困境，然后提供了一套粗暴、偏狭的解决方案。它似乎征服了很多人的心。见到李安时，川普与希拉里在民调中支持率再度接近，尽管我仍不相信他会当选，却震惊于他能走得这样远。
美国陷入了内部的挣扎
李安似乎不太同意对这两个时代的类比。他相信， 1970 年代的困惑是一个少年式的“成长的烦恼”，如今则是一场真正的“中年危机”。
我对他的判断不置可否。这或许也与他的个人视角有关。当他在 1970 年代末到达美国时，美国已度过了它最焦虑、混乱之时刻，他自己更是一个逃离禁锢、拥抱自由、对未来充满各种憧憬的青年。而此刻，他已在美国生活了将近 40 年，他获得了超出意料的成就与荣耀，却也度过了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刻，况且，对一个社会愈是了解，愈可能带有嘲讽与悲观。美国曾代表一个让人遐想的理念，如今更是一个国家。借由比利·林恩之眼，你会觉得这硕大球场、万人狂欢中的美国精神、美国梦，是多么荒唐。
川普的当选，会是这场“中年危机”的高潮一刻吗？他的怪异发型、他的糟糕的音乐品味、他的自吹自擂，不像是一个自信的超级强权的总统，倒是更像落水者的奋力挣扎。而支持他的人，则充满了失败感， 政治评论家拉赫曼·吉恩对他的选民的评价，刻薄却又恰当：“因吃多了快餐食品而变得肥胖，因看多了真人秀节目而变得幼稚。”而川普本人，正是这种思维与情绪的最佳代表、也是制造者。他着迷于一个失真的世界。
在见到李安两天后，川普当选了。我很是想知道，他在那一刻的反应。或许当川普时代结束后，我们才能更准确地理解这个时刻。多年之后，李安会怎样用镜头来回应它？
在川普当选的一周中，我处于一种强烈的超现实与沮丧感之中。它不啻是对我政治生活的基本信念的否定，这种信念源于 19 世纪以来西方的自由主义传统，也结合了我成长岁月中不断获得的经验。
即将带着他的政治“建工团”入主白宫的美国新总统川普
它也是对一切基本常识的藐视。按照天才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斯塔德的定义，川普属于美国政治传统中“偏执风格（Paranoid Style）”。这种思维方式想象了一个阴谋、陷害无处不在的世界，而一个扭曲的世界观总会导致一个扭曲的判断。在美国历史上，还从未有一个彻底秉承偏执风格的人坐上总统的位置。而这种偏执风格已经是世界政治舞台上的主旋律，从华盛顿到莫斯科，从布达佩斯到伊斯坦布尔，它正四处蔓延。历史的钟摆正在从开放、自由，摆向封闭与禁锢。
但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1970 年代不仅是一个瓦解、暗淡的岁月，它还孕育着新生。长期遗忘的哈耶克与自由市场的理念被挖掘出来，人权成了大国之间角逐的重要因素，环境保护意识才开始涌现，一个更个人化的世界也带来了崭新的自由，一种更平等——肤色上、男女上都变得差异的重要性迅速减弱……正是这些力量再造了美国，也重新塑造了世界。40 年后，川普很可能激发其另一些全新力量的兴起。在一个技术、技术驱动的、带来强烈的两极分化的全球化之后，是政治、社会、文化上的新回应。它可能堕入部落式的、原教旨主义、不宽容的泥淖，也仍可能是进入一个新的希望之路。对我个人而言，仅仅的旁观是不够的，倘若你想看到自己坚持的自由价值观不再继续枯萎，你必须要做出更深的介入。
许知远
2016.11.18 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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