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n in the modern age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熟悉存在主义的读者总是喜欢拿海德格尔与雅斯贝尔斯相比较。从语言上看,海德格尔注重“词源学”的研究,用词十分微妙谨慎,甚至时常生造出一些词,他的语言自成体系,对德语陌生的读者往往觉得晦涩玄奥,难以捉摸。与之相比,雅斯贝尔斯的语言自然简单明快很多,生动的阐述往往一针见血。思想上,雅斯贝尔斯曾在其《马丁 海德格尔札记》中讲到:“海德格尔讲的是‘在的遗忘’,而不是‘自我遗忘’,一一一讲这两者都是对的,但强调此还是强调彼,是彼此不同的。”(雅,p2)可见,海德格尔致力于对主体形而上学遮蔽存在本身的批判,强调“存在论差异”,即存在本身与存在者之间“亲密的区分”。而雅斯贝尔斯则更关注于“人”的实存,力图阐明人之作为人的存在的本源,唤醒人们个体自我的觉醒。两位存在主义大家,各自在不同的高峰闪烁光芒,一个心怀天下,直逼本源;一个忧深思远,情真意切。有人说,此两者的哲学貌合神离,但我还是觉得王德峰的说法更为中肯:差别虽在,本无其二。 他们的存在之思,宛如林中小路,虽各自延展,但殊途同归。这些先哲们共同开启了通向存在的路途,使得我们这些后来人得以沿着前人的足迹,继续摸索。
《时代的精神状况》无疑是研究雅思贝尔斯实存哲学的力作之一,而他的英译本的题目正是“man in the modern age ”,以此为题,想谈谈阅读的感受。
1.this age
总体而言,我们的时代意识始终是模糊不清的。由于人只是其自身时代中扮演的角色之一,所以难以月初时代限制之囿,从外部完整客观地进行反思。通常情况下,人们被尘世生活阻碍了视野,因为它确定可靠、得以捉摸。除此以外,时代的发展总是神秘不可知的,时代是过往已成定局,其前景又尚不分明,显示为种种无法测度的可能性。这大大助长了人们局促不安的情绪,时代不停生成变换,终极状况却始终付之阙如,当代便被认作一个“持久不衰的中间阶段”,或者是一个“过渡时代”。从此出发,一方面,在危机意识的激发下人们用千差万别的观点考量未来,其结果往往难获成效、达于统一,在悲观的阴霾的笼罩下,时代意识甚或被引向虚无。与此同时,人们将某一较早的时期看作是黄金时代,被它的文明所吸引,更试图从其固有的有形中寻求庇护。在时代之流变中,人们失去了家园,生存之根基受到动摇,唯有在昔日王朝中才有安全的港湾。
因此,对于时代状况的追问一直停滞不前。过渡的观点使精神虚弱的人得到平静和满足,我有忧心重重的哲人们苦苦思索。雅斯贝尔斯指出了西方人始终用的三大原则:一是坚定的理性主义,二是个体自我的主体性,三是对有形实在的确信。(见书的前言部分)这多多少少与海德格尔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中刻画的有几分相似,后者谈及了现代几个根本性的现象:科学与机械的统治、艺术进入人类学的视野之内、人类活动被当作文化来理解和贯彻、弃神。(见林中路)大致来说,其核心是相同的,雅思贝尔斯说:“人们的精神状况已发生逆转。虽然积极的成就依然在获取,但是由于这种逆转,我们已开始承认巨大的、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将持久存在。(时,p19)”。当今人们面临的困境难以形容,它不像古代文化没落那么简单。相反,如今技术正在大踏步的前进,然而,表面上的不断发展从另一方面来看同时也显露出我们所处的困境的冰山一角。人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实存之空虚,世界被构造成企业工厂,在人的意志的摆布下任意生产,与自然的创造力相抗。世界中有神的观念而丧失,奥秘不在。有形实在在成为唯一信奉之物,而那些本应成为本质实在的隐蔽之物则随着人们蛮横粗暴的征服活动消亡殆尽。这使人困惑,表面的前进凡是我们不再前进,趋向后退,因为连古代也“拥有在不朽的神话实在中的那种众神聚集的充实(时,p22)”。实存问题是由近代以来才兴起的,它是贯穿全书的线索,未来究竟如何?实存能否重新实现?时代沉默不语,一切都是未知,万事归于可能性。雅斯贝尔斯将姿态放得较低,对于其追思,他说独立不倚的认识完全是一种“煞有介事的愿望”,但是已经满足其一特殊的考察面,用偶然替代绝对,又歪曲的事实。时代永不凝固,禠夺性的阐释总是对其的遮蔽。真诚不虚妄,这是雅斯贝尔斯实存之思令人感动的一点,正如他所言:“我们并不知道所是者,而只是试图知道所能是者(见《雅斯贝尔斯》)”,一切的探寻也许仅只是个开始。
2.技术时代中人的境遇
今天,技术、机器大行其道,同时展露出一种特殊的生活秩序,世界在这一秩序的规定下展露它的种种形态,雅斯贝尔斯对于这部分的描写堪称全书最精彩生动的部分。
世界图景风云突变,雅斯贝尔斯一上来便指出,在近一又1/3世纪中,世界人口翻了一番。倘若没有技术的进步,这种变化是不可能的。技术的统治不仅改变了世界格局,同时也使人的状况和位置产生的变化。人的命运与技术紧密相连,失去了独立个体的存在。人通过技术统治世界,反过来也被技术控制,通过丰富的知识和严密的计算,世界朝确定化、合理化方向发展,无条件和非理性被取而代之。通过预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但同时也磨平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人的实存受到了动摇。
一个形象的词,“群众人(mass man )”,由它取代了个人。(对于群众人的描写,我记得José Ortega Gasset 在有一本书里有精彩的论述)。此时,群众得以统治,既然人成了机器上的齿轮,个性全无,可被任意替代,便毫无个体可言。如此,自我显得无足轻重,个体融化入群体之中,通过对存在的追求的牺牲,换得与普遍庸常的东西中固定有形却难以信赖的慰藉。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此在沉沦于世,总于常人(das man )共在,然而常人一一一查无此人!群众由一个一个常人堆叠而成,毫无变化,这个集合,就好比放眼望去人山人海,近处一看却无法辨识。雅思贝尔斯说:“群众是无实存的生命,是无信仰的迷信。它可以踏平一切,它不愿容忍独立与卓越,而是倾向于迫使人们称为蚂蚁一样的自动机(时,p12)”。
以技术和群众为核心的生活秩序,在实证主义与功利主义称王称帝的时代边,别有一片广阔天地大显身手一番。人们只关注于日常工作的效率,并“使疲劳及消遣规则化”。然而此时,人们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对技术成就的盲目追求扼杀了人文关怀和神性因素。在这个被机械构造的大网所包裹的星球中,人们一味牺牲个体自我达到高位,他们在无关乎个性的物的水平的活动中奋力拼搏、向上升迁,却越来越遗忘,越来越局限,越来越被奴役,越来越失去人性的本质。
当代生活秩序显示出一种危机状况,“那成就人的世界达几千年之久的事物看来正面临着近在眼前的崩溃(时,p61)”。生活的扩展同时伴随着个体自我的萎缩,因为“它并不为人提供使人具有价值和尊严的东西(时,p61)”。在这种齐一化、固定化,抹平一切可能性与个性光芒的过程中,人的精神降格衰亡。在教化方面,它失去了与古典世界的联系,丧失了其根基。人文主义的教育被迎合庸众的教化替代,知识“由于被合理化的处理到让一切浅薄的理解力均能接受的程度而贫困化了”:文章取代文学,报纸取代书籍,随意散漫的阅读取代了仔细研读,人们猎奇骛新,无所不谈(即海德格尔的“好奇”、“闲谈”),这个人人都能任意道说,成为专家的年代,一切人文关怀和真挚情感在一种群众秩序中灰飞烟灭。在精神创造方面,不管是艺术、科学还是哲学领域,都面对着程度不同的降格。纯粹发自内心、源于生存无条件性的原初的朴素元素没有了,有利可图的观念在这些本应充满激情个性的领域永不适用,只能自己露出庸俗至极的马脚,令人憎恶。
技术时代的非精神化使人无家可归,漂泊不定。在生活秩序的统治和威胁下,人作为个体对于真实自我及时存的呼唤与前者形成了一种张力。这一冲突乃是实存之可能性的保证。生活秩序在个人那里发现了其界限,“人拒绝被完全同化为一种功能。并且,也绝不可能有唯一的、完善的和最终能确定的生活秩序。(时,p71)”人唯能作为这样一种个体才能持存:他作为自身真实地活着、出自内心、独一无二不可替代,向上遨游,追溯实存。人总是处于这些界限的境况中,生活秩序故能达于某种控制与主宰力量,然而个体近乎本能的抵抗却始终有力,永不泯灭。这种张力为我们展现了一条追溯实存的道路,唯有张力存在,探寻的保证才能被提供,尽管,这条路的前景仍然是晦明未现,隐绰未彰。
3.通向实存
通向实存的要求已经被提出,当代形形色色的观念已被拿来研究。实存问题绝非明晰之事,它绝非“被固定下来的各种供选择的哲学的教条主义”。作为“关于人的实存哲学”,他在接近于存在本身就这层意义上超越了诸如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这类关于人的学科。
实存哲学不如社会学、人类学、和心理学所谕示的那样形成某种知识和单纯的结果,这不过是“僭越了可知者的界限”、“教条主义式的”伪知识。无疑,任何妄议意专断的定论都是对实存哲学的遮蔽。相反,它不提供任何答案,甚至被注目之时,就已处于失败的境况中了。它当然不会“通过任何一次特定的工作而圆满完成”,也不会“作为一个思想家的生活而达到确定的完善(时,p174)”。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它的存在才较为真诚:“通过这种思维方式,人力求达到他自身。它也利用专门知识,但同时又超越专门知识。这种思维方式并不去认识客体,而是去阐明和实现思维者的存在(时,p174)”。在人们情真意切的回溯和思维的碰撞中,它作为一条道路成为现实,而且更加清晰。这倒是与海德格尔的思想颇为相似,他反对主体形而上学的单纯表象,较之结论更注重过程,因此一切的一切都“在途中”,唯有在“境域生成”中,在柔软之中,在“泰然任之”之中,它才能保持真正的真实,达于无蔽。如雅斯贝尔斯所言:“实存着阐明并不指向任何目的,不会导致任何结果(时,p177)”,我们不知道什么,因为一旦知道,实存,作为一种被固定下来的知识形态,就立刻死亡了。
时长仅仅斥诸可能性展现自身,雅斯贝尔使用了一个重要的概念,即“无名”,来形容这种可能性。无名者,根本无明也,它并非关乎未知事物,而是根本不可能被理解的。实存的可能性作为根本无名,“不仅是人的真实的存在”,“而且是真实的非存在(时,p181)”。它包罗万象,一切事在人为:它既可能是自由的真正实现,也可能成为自由的颠倒;既可能被如“鳗鱼般的油滑”的诡辩者肆意歪曲,也可能成为真正个体自我寻求实存的坚定力量。无名不为人所把握,他以自身的孤寂与隐匿照出了技术理智可笑的狂妄自大,使其丧失容身之地。
“无名者是无词的,未经证实的和不严格确定的。它是在看不见的形式中的存在之萌芽一一一只要他依旧还在生长的过程中,并且世界还不能对它有所响应,那么它就是如此。它好像一束火焰,可以点亮这个世界,也可能只是一堆在一个焚毁了的世界中幸存的余烬,保存着可能重新燃起的火种,或者,也可能最终返回它的起源。”(时,p191,这段写得太精彩了,所以整段引用!!!)
犹如海德格尔的“显一一隐”二重性,隐匿者往往更为根本,爆发出更为强大的力量。
由于无名自身遮蔽具有种种不确定性,一方面“是我为了成为一个人安度地狱之一起飞升的东西”,另一方面又是“我必须与之斗争的东西”,它本是没有阵线的斗争,我们总是无法理解,敌友关系暧昧不明,存在与非存在的对抗,真是不能认清。
对于个体而言,在无可避免的机械技术的重重包围中,在生活必需品的基本供需中,通向实存的道路更加茫茫无期,我们此时又应当采取怎样一种姿态呢?雅斯贝尔斯语重心长:我们不应在生命的简单维持中垮掉,而应是“我自成为我所能成为的一切”(时,p201),“尽力为不可为之事”,唯此,才能保持自身不被时代黑夜所吞噬,尽力触及可能性。
一个形象的比喻,“我们不得不生活在一个狭窄的山背上,在山崎的一边是我们可能跌入其中的纯粹的企业,在另一边则是与企业并置的缺乏现实性的生活(时,p204)”。我们便在这个山脊上,在日常生活中默默无闻,积蓄能量,绝不陨落,有朝一日,伺机绽放。
我们,如是不合时宜,格格不入在这个时代中苟且生存,那实存之路,我们不会忘却,因为不管它的实现多么渺茫,都仍是创造新世界的种子。一种能动的预见为我们所采取,我们进入了自己,超越了生死,照亮了前方的路。
写于2016.1.2,未经作者许可不可随意转载。
新的一年第一天,最长的一篇读书笔记献给这本伟大的著作。
David Freyd
Jan 1,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