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苟且——读《潘先生在难中》
(一)
知识分子这个词在中国定义是“士”,是“修齐治平”的人。客观上掌握知识或话语权,主观上,“士不可以不弘义,任重而道远。”是有知识、有理想的一群人。中国古代的文化应该是士人文化,中国古人的精神的也是士人的精神。
西方人的士有俄国人的定义,他们是反对沙皇专制,向往自由的不合作的掌握知识的。法国也是一样,受过教育,拥有理想与热情,有批判精神的人。科塞说:知识分子为思想而生活,而不是为了生活而思想。
现代中国对知识分子的定义是解放后反右斗老九的定义。就是脑力工作者。因为科学的进步,这样看来,脑力工作者多了。商人是不是脑力工作者呢,程序员是不是脑力工作者呢。加上教育普及,亦不能定义掌握了多少知识就是知识分子了。对于现在大量涌现的中产阶级,用小布尔乔亚给这些人定义是准确的。还有人说大学生是知识分子,他们应该朝闻道、应该弘义、应该三不朽云云。不过钱理群的定性大多数知识分子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算是把话说绝了。
古人的定义的士,准确都是精神上的。比如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荀子的“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先天下而忧而忧。”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古代还是现代。什么是知识分子可能有不同的定义。利己主义,求田问舍绝对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分子的反义词——也就是士绝对不能只盯着眼前的自己,苟且而活。
中国古代的士多是当官的,同时也是老师。甚至他们想当帝师。老师当然是知识分子,而且他们是培养知识分子的,孔子是老师。在古代,在民国都是这样。民国初中毕业那就是知识分子了。
(二)
所以叶圣陶写得潘先生是这么一个苟且猥琐与下流的人,让人觉得大失所望。但这又是历史的真实而已。在生命受到直接威胁之下,有多少知识分子会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呢?
潘先生是教师,但骨子里却是小市民的自私与狡黠。是披着教授皮的普通的庸众。在乱世,他的士的精神已经麻木。教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圣洁的的工作,只是和拉车一样混饭的职业。如果是现在,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叶圣陶常年在教育口工作,想必多见这种知识分子的麻木的样子。
一个民族他的工人与农民是麻木的,这不奇怪。但知识分子的面目也是麻木的,作者主要说的是这个。关于这种知识分子——教师的样子,钱钟书的《围城》大概也是这样。只不过那里的三闾大学的教授们更加荒唐,而是在抗战时期。叶圣陶写的是北洋时期。
小说中不光潘先生在苟且,潘先生到了教堂的红房子,一看——教育部长也在那,而且特别的和蔼。
他提着包裹跨进厢房的当儿,以为自己受惊太利害了,眼睛生了翳,因而引起错觉;但是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来时,所见依然如前,这靠窗坐着,在那里同对面的人谈话,上唇翘起两笔浓须的,不就是教育局长么?
他顿时踌躇起来,已跨进去的一只脚想要缩出来,又似乎不大好。那局长也望见了他,尴尬的脸上故作笑容说,“潘先生,你来了,进来坐坐。”主人翁听了,知道他们是相识的,转身自去。
“局长先在这里了。还方便吧,再容一个人?”
“我们只三个人,当然还可以容你。我们带着席子;好在天气不很凉,可以轮流躺着歇歇。”
潘先生觉得今晚上局长特别可亲,全不象平日那副庄严的神态,便忘形地直跨进去说,“那么不客气,就要陪三位先生过一夜了。”
这一段把知识分子那尴尬的丑态写的三分幽默七分无奈。
这种灰调而不严厉的文笔,正是对教育无奈的哀叹与绝望(绝望一词是否用得重了呢?)
故事的结尾是点题的
他知道教育局里一定要提到开学的事情了,便前去打听。跨进招待室,看见局里的几个职员在那里裁纸磨墨,象是办喜事的样子。
一个职员喊道,“巧得很,潘先生来了!你写得一手好颜字,这个差使就请你当了吧。”
“这么大的字,非得潘先生写不可,”其余几个人附和着。
“写什么东西?我完全茫然。”
“我们这里正筹备欢迎杜统帅凯旋的事务。车站的两头要搭起四个彩牌坊,让杜统帅的花车在中间通过。现在要写的就是牌坊上的几个字。”
“我哪里配写这上边的字?”
“当仁不让,”“一致推举,”几个人一哄地说;笔杆便送到潘先生手里。
潘先生觉得这当儿很有点意味,接了笔便在墨盆里蘸墨汁。凝想一下,提起笔来在蜡笺上一并排写“功高岳牧”四个大字。第二张写的是“威镇东南”。又写第三张,是“德隆恩溥”。——他写到“溥”字,仿佛看见许多影片,拉夫,开炮,焚烧房屋,奸淫妇人,菜色的男女,腐烂的死尸,在眼前一闪。
旁边看写字的一个人赞叹说,“这一句更见恳切。字也越来越好了。”
“看他对上一句什么,”又一个说。
那些内心中闪过的影片正是潘先生们努力压抑与想要忘记的良知与知识分子的责任。潘先生为军阀写牌坊,这正是“独裁者统治必然有犬儒知识分子跟随”。的确是表达了御用文人的卑怯。
(三)
作品并没有采用那种声撕力竭的批判,也没有用无情的讽刺。的确有批判也有无奈。
潘先生也不是坏人,他没做坏事。他没收孩子家长的红包,没强奸女学生,没有抄假论文混假文凭。他也有父爱,也没有泯灭了人性。
大衹上这样的知识分子也不错了。我所谓的猥琐与下流都是原意。并不是指有什么不道德可以批判甚至触犯法律的行为。
我们不能依靠知识分子启蒙,知识分子也不都是觉悟的人!
(四)
从美学角度看:叶圣陶的文章平实而老练。读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也读得下去。
小院子里长满了草,是蚊虫同各种小虫的安适的国土。厢房里灯光亮着,虫子齐飞了进来。四位怀着惊恐的先生就够受用了;扑头扑面的全是那些小东西,蚊虫突然一针,痛得直跳起来。又时时停语侧耳,惶惶地听外边有没有枪声或人众的喧哗。睡眠当然是无望了,只实做了局长所说的轮流躺着歇歇。
下一天清晨,潘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几缕红丝;风吹过来,觉得身上很凉。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独个儿闪出红房子的大门。路上同平时的早晨一样,街犬竖起了尾巴高兴地这头那头望,偶尔走过一两个睡眼惺忪的人。他走过去,转入又一条街,也听不见什么特别的风声。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心里好笑。但是再一转念,又觉得实在并无可笑,小心一点总比冒险好。
这一段比兴的手法很有特点。
此文的故事结构设计是非常高明的,从细节到一个个故事起兴都很有意思。
把家人排成一串,装自己是上海人讲价,要红十字会的旗子和胸章。这都是小市民的聪明。
希望自己的军阀取胜,给军阀写牌坊,要求学生在战时上学夸夸其谈,把学校改成妇女收容所,这些都能直达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