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或死亡 ——评博尔赫斯《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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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尔曼紧握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 博尔赫斯以单独成行的一句话作为结尾,为朦胧恍惚的全文降下了帷幕。这样简短而深远的句子易被看作一个象征,尤其是在文末,更被视为可解开全文谜底的钥匙。如此看来,这个信息量极少的句子便不是为全文投上了晦涩的阴影,而必须被视为能将全文统摄于其中的光亮了。 那么它告诉了我们什么?从中可看出与前文在结构和内容上的什么联系? 逐词一一分析,“紧握”表明一种坚决的态度;“不善于使用”表明不适合、不相宜;“匕首”,武器,按前文可理解为对热带式的浪漫主义的象征;“平原”,宁静平和的场域,可视为对“牧师”这一延续的身份归属的象征;“向平原走去”即趋向宁静平和,但在文中也即趋向死亡,不善于使用匕首的达尔曼在决斗中的结局似乎是必然导向死亡的,连他自己也想“这件武器在他笨拙的手里非但起不了防护他的作用,反而给人以杀死他的理由”。那么组合起来看即:达尔曼坚决地带着不适合自己的浪漫主义,向平静宁和(死亡)走去。 达尔曼的坚决来自何方呢?死亡难道不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吗?为什么死亡在这里是宁静平和的同义词?决斗的死难道不是激烈的,浪漫主义式的死亡吗?或者说,这种浪漫主义的激烈与平原式的宁和,本应避之不及的死亡与坚决的态度,是怎么在一个富于张力的关系中统一起来的? 回到《南方》的开篇,我们可以从达尔曼的身份中找到线索。达尔曼的祖父是外来的福音教派的牧师,外祖父却属于作战步兵二团,以一种浪漫主义式的死亡结束了生命(被印第安人用长矛刺死),这种血缘导致的气质上的矛盾决定了达尔曼是个矛盾体,但达尔曼本人“选择了浪漫主义的前辈”,“自以为是根深蒂固的阿根廷人”,为此他省吃简用保住了外祖父家族的庄园,并“确信他在平原的家在等他归去”。 命运遵从他的意愿让他回到南方,但却是以荒诞的方式。于是我们进入了本篇的第一个部分,买了象征神秘与转折的《一千零一夜》后,达尔曼立刻遭受了厄运,被窗子刮伤,差点死去。此部分的对死亡的接近是平和宁静的,准确的说,是平庸的,不浪漫的,疗养院的病床上的死亡,是达尔曼自我身份认同的反面。但正是这桩厄运将他送向了一心向往的南方。 “现实生活喜欢对称和轻微的时间错移,达尔曼是坐着出租马车到疗养院的,现在也坐出租马车到孔斯蒂图西昂”,正是这句话暗示了我们本文的对称性,而且不仅是结构上,还有内容上,主题上。《南方》兼具内容的诗意美和结构的几何美,或可分为三个部分,页数分别为:3/4/3,内容上或主题上可分为:荒诞地趋近死亡(平庸的或平静的)/宁静平和的瞬间的永恒/荒诞地趋近死亡(激烈的或浪漫主义的)。结构上的对称性完美地和主题契合。达尔曼双重的身份归属,导向了3/3两种不同的荒诞的趋近死亡,他认为自己属于南方,即一种热带式的浪漫主义,但这个南方却实际上象征着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永恒,也就是全文节奏最缓慢,事件最少,但页数相对多的中间部分,或者说,“4”的部分。达尔曼在咖啡馆里碰见了象征永恒的黑猫,同时也就是象征着南方的黑猫,“一面抚摸猫的黑毛皮,觉得这种接触有点虚幻,仿佛他和猫之间隔着一块玻璃,因为人生活在时间和时间的延续中,而那个神秘的动物却生活在当前,在瞬间的永恒之中”。这里达尔曼幸运地从死亡中逃脱,他还向往着那个浪漫主义的南方,还不属于那个永恒的境地,因而“仿佛他和猫之间隔着一块玻璃”。 但是看看达尔曼眼里的南方是怎么样的吧:“看到沟渠、水塘和农场;看到大理石般的明亮的云层,这一切都是偶遇,仿佛平原上的梦境”,“太阳已经西沉,但是余晖在被夜晚抹去之前,把深切阒静的平原映照得更辉煌”,“简陋的建筑使他想起一帧钢板画,或许是旧版《保尔和弗吉尼亚》(小说地理背景为毛里求斯,远离人烟)里的插图”。这些不都是典型的田园牧歌式的宁和景象,不都是和那种热带式的浪漫主义相去甚远吗?从死亡中逃脱的达尔曼充满了生的喜悦,“幸福感使他无心去注意山鲁佐德和她多余的奇迹;达尔曼合上书,充分享受愉悦的时刻”,这样达尔曼又陷入了事实上的矛盾之中,“他想,他有一身而为二人的感觉;一个人是秋日在祖国的大地上行进,另一个给关在疗养院里,忍受着有条不紊的摆布”。《一千零一夜》作为本文三个部分连接与转折的象征物,不也是浪漫主义的神秘夸张和田园牧歌式愿望(通过吸引人的故事拯救生命,并最终感动了国王;使人想起俄耳甫斯歌唱对野蛮的征服和文雅化)的结合吗? 故事的最后一个部分,达尔曼在酒馆里遇上了他认为的南方的代表人物,“一个非常老的男人背靠柜台蹲在地上,像件东西似的一动不动。悠久的岁月使他抽缩,磨光了棱角,正如流水磨光的石头或者几代人锤炼的谚语。他黧黑、瘦小、干瘪、仿佛超越时间之外,处于永恒”,如其所描写的,这个老男人是永恒,是黑猫,也是南方,处于时间之外。在酒馆里,达尔曼受到了几个顾客的戏弄,而这件小事居然要导向决斗并可能弄出人命的地步,荒诞性在此又一次显现了。店主为了调和矛盾叫出了达尔曼的姓氏,而达尔曼“觉得这些排解的话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因为如此雇工的挑衅就是“针对他,针对他的姓氏”。达尔曼是为了维护这个姓氏的尊严而决斗的,而“达尔曼”这个姓指向的却是那个牧师祖父,指向宁静平和,浪漫主义又在矛盾中与其相遇了。这时,“发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象征永恒与南方的老人“朝他扔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正好落在他的脚下”,而这会导致笨拙的达尔曼的死亡。 达尔曼想到自己会死,他想起了疗养院,“疗养院里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落到我头上”。两种死亡相遇了,在永恒的眼皮底下,在永恒的指引下,浪漫主义的死与平静平庸的死交遇会合,“如果说达尔曼没有希望,他至少也没有恐惧”,他清楚了自己的命运,这死亡以一种黑格尔式的逻辑使两种身份的归属合而为永恒,但这永恒不是时间无限的永恒,而是瞬间的永恒,这南方也不仅仅是田园牧歌式的南方(“孤寂达到十足的程度,甚至带有敌意,达尔曼几乎怀疑自己不仅是向南方,而是向过去的时间行进”),而且是内部冲突着的南方。南方即永恒,永恒即南方。 于是,带着这一洞见,“达尔曼紧握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