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丹青:又吉直树开辟了一个新的写作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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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载自南方都市报2017年5月14日RB05版
南都:这是芥川奖第一次授予搞笑艺人,当时的日本社会是什么反应?
毛丹青:2015年获奖的时候,日本出版业和社会的反应是意外的,很多人没有想到。
在日本,过去所谓的艺人是底层人家的孩子才会去做。所以,一般日本公众对艺人的理解,觉得还是不够文化档次的,又吉直树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成见,大家发现原来在搞笑艺人里也有纯文学诞生,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南都:《火花》的文字里似乎有太宰治的影子,你会如何概括又吉直树的文学风格?
毛丹青:《火花》有太宰治的影响,这是又吉直树本人说过的,因为他很崇拜太宰治。但在文学风格上,他本人有多少太宰治的影子,我对此还是保有一定的疑问。又吉直树是一个描写很细入的作家,文笔非常老练,具有雕琢感和精密度,他在文学细节上的表达超过了故事的构架能力。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又吉直树是一个很会读书的人,他从小就读很多书,除了搞笑艺人的身份以外,他从一个苦孩子,经历修行、跟班、一直到登上表演舞台,整个经历给他在雄厚的读书阅历的基础上打了一支强心针。丰富的生活阅历和广泛的读书知识面之间有了衔接,使他在文笔和架构上显得比较老练,是有生活基础的写作。
南都:漫才里有很多日语段子,翻译上会遇到很多困难,你是如何处理的?
毛丹青:是的,这个翻译实际上对任何一个汉语译者来说都是一个挑战。我在整本书里都使用“漫才”这个词,但你在新华词典是找不到的,因为它是日语,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呢,因为中国的相声并无法说明漫才的真实含义。我觉得不能用“日本相声”来代替“漫才”,所以直接用原词注入,这也是我在翻译日本文学的经历中的头一次吧。
南都:《火花》涉及到日本艺能圈的背景,即漫才艺人苦苦学艺,追逐梦想的过程,由于文化差异,中国读者能否理解漫才的日式幽默?读者能否代入中国的相声艺人的世界?
毛丹青:从形式上来说,漫才的两个人之间只有一支麦克风,两个人的距离很近,有时候甚至相互打打闹闹,而中国的相声两个人站得比较远,彼此也不会有肢体上的表演。
日语的漫才段子和中国相声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对“非现实”的把握,我举个例子,《火花》里有一个段子,“爱迪生发明了黑暗。”谁都知道,爱迪生发明的是灯泡,这个说法完全是不对的,中国读者可能会进不到这个笑点里去,但日本人会因为这句话发笑,因为常识被无厘头搞乱了。这就是个挑战,中国读者能否接受这种“梗”?我也说不准,我能做的只是忠实原著而已。
南都:在日本,漫才艺人的真实生存情况如何?
毛丹青:漫才在日本大众文化里,属于流行文化,因为它老少皆宜,尤其在年轻人当中人气越来越高。艺人的生存情况有很大的变化,过去是穷人家的孩子去学,从生存本身来说,视为一种脱贫的方式,但今天做漫才的人,更多是出于一种兴趣和对艺术的追求,在小说《火花》里可以看到这个变化的历程。日本的漫才艺人过去都是跟着师傅出道,这个师傅管徒弟的吃住。后来的漫才行业,尤其以吉本兴业为首,办了很多学校和培训班,专门培训漫才艺人,传统的师徒传承方式,今天基本看不到了,漫才艺人的生存情况也就随之改变。
南都:书名《火花》有什么含义吗?
毛丹青:关于小说的名字有很多种说法,其中一种说法是《火花》一开始发表在《文艺春秋》出版社发行的老牌文学杂志《文学界》上,当时还没有这个名字,编辑部开了会,决定叫“火花”。另外,又吉直树在Pease组合之前,还加入过一个叫“线香花火”的组合,据说也是书名的由来。
小说主人公的团名是“Sparks”,也就是火花的意思。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成功的书名,有很多的可被解释的空间。书名最怕就是限定,一定要是开放性的。在我看来它更像是青春的火花、艺术的火花,也是小说里的神谷一直在追求的东西。
南都:在我们的印象中,搞笑艺人是非常开朗的,但往往他们的内心却是敏感忧郁的。你认为小说中的德永是作者自身的投射吗?
毛丹青:是的,这是作者自己承认的。小说《火花》写的是一组对立,德永和神谷是对立的,他们相互之间是思绪的错综、艺术追求的错综,对大众迎合的错综。很明显这个小说的人物有浓厚的又吉直树个人的投影。
南都:有读者评论,作为作者的处女作,《火花》有一点业余感,文学性不足。你是怎么看的?
毛丹青:所谓纯文学的界定本身也没有一个严格界限。文学本来就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但是我自己觉得,又吉直树并没有一个业余写作者的那种感觉。其实,又吉直树在这之前写过一本书叫《东京百景》,书里面就已经能看出他的文学功底,所谓的文学功底就是他的老练、书读得多。再有呢,他这种搞笑天赋也是事实,这种说话的口才训练,直接影响到了文笔。我自己不觉得他是业余的。
再有一点可以补充,今天正好是他第二本小说《剧场》开卖,《火花》前后两年卖了300万册,《剧场》首印是30万册,这个数字是非常惊人的,没有这个功力的话很难达到这个水平。当然纯文学不能百分百用销量衡量,但毫无疑问,又吉直树是一个可以走向职业的作家。不是说现在已经是职业,而是这种可能性相当强。
南都:《火花》成为芥川奖史上卖得最好的小说,你认为它的畅销,能对当代日本文学带来哪些影响?
毛丹青:说它拯救了日本出版市场,这话说得太过了,但有一点铁定的事实,这是芥川奖作品史上卖得最好的一部,也是第一部以漫才艺人作为题材的小说,又吉直树为我们开辟了一个新的写作景观,即小说可以写入这些人的生活当中。
小说的题材非常重要,我觉得当下小说已经走到一个战略的歧途上,你是在技术上先攻关,还是在题材上先攻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你技术好,题材不好,这个东西就失败了;反之,你的题材好,技术哪怕弱一点,它很可能就把整部作品带上去。
今天很多中国的小说也有这个毛病。为什么谈到电影、电视剧,我们总说“剧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题材很“龌龊”,所以《火花》在这个时代,一下子点燃了很多作家的一些想法,他们可能去开辟类似于像漫才艺人,这样的新鲜题材,把对技术上的关怀压缩为小于对题材上的关怀,更多的人去琢磨抓什么样的题材,所以文学的维度就变得更大了,这个意义是很重要的。
本文转载自南方都市报2017年5月14日RB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