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灵魂交付你,将自我完全彻底地依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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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不出于信仰的都是罪。(《罗马书》14:23)
一
我是在绝望中翻开《致死的疾病》。书里写“绝望是致死的疾病”。绝望的感觉,尝试描述,在没有边际没有人影的沙漠里(分不清是被抛入还是主动进入),或慌乱焦灼急急打转停不下来,或石头般静止固定(可能是为了求生,隔离一切)。“人类有两大主罪:缺乏耐心和漫不经心,由于缺乏耐心被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经心无法回去。也许只有一个主罪:缺乏耐心。由于缺乏耐心被驱逐,由于缺乏耐心回不去。”在绝望中,会理解“缺乏耐心”的意思。在沙漠里,为求生,尝试打井,一次次不抱希望又无可奈何在一个地点开始挖下去时,挖啊挖还是没水,绝望让你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放弃(这同时,会怀疑这“没有力气”是不是只是一种心理感觉,力气是客观存在,不像身体没有双腿是确确实实无法行走,没有力气是看着健全的双腿在眼前但无论如何迈不开,你无法不怀疑,究竟是不是自己不肯去用或不愿去用然后推说它们用不了)。
可能仍然要归于幸运——每次从沙漠里走出来,都像看电影镜头切换一样,不知道怎么就从黑暗到太阳底下,只好归于幸运——掘了一地坑坑洼洼后,在《致死的疾病》这个点,一点点挖到水。喝到第一口水,感激里闭上眼睛——镜头切换了。
在《恐惧与战栗》里,基尔克果在建构,写诗,一咏三叹,一步一步走进亚伯拉罕的内心最深处;或者绘画,由表及里,一笔一笔描画亚伯拉罕,最后点睛——亚伯拉罕就有了灵魂,活了。而在《致死的疾病》里,基尔克果在分析,解一个死结,先非常耐心一点一点找出各处纠缠,并描述各处纠缠的具体情景,分析之后,说还好不是绝症(其实这个时候病人已经感觉被救治,但他非常慷慨,明确拿出药丸,给你)。这从本书的副标题(为了使人受教益和得醒悟而做的基督教心理学解说)和目录可以看出来。
《致》的结构非常清晰,分两部分。
第一部分,“致死的疾病是绝望”,像医生描述一种疾病的症状一样,描述绝望。分三步,第一步整体描述绝望。第二步论证绝望的普遍性(为了证明“那些以为自己不在绝望中的也在绝望”中这一论点,据说基尔克果在此运用的是黑格尔的拿手秘籍——辩证法)。第三步是最主要的,具体描述绝望的不同形式,他用了两种分类方式,第一种以“涉及综合的自我的构成成分”为分类标准,第二类以“对绝望有无意识”为分类标准。
基尔克果在分析时分类思维和描述用语之清晰和精准如经验丰富的医生手里的手术刀。你感觉全身都在痛又不知哪里在痛,他伸出手,准确地摸到你的伤口所在,疼痛因变得清晰而剧烈地钻心,你颤抖不止,既因为清晰尖锐的疼痛,更因为在这同时得到抚慰、真正的抚慰。比如,在描述绝望的致死正在于让人无法死,他写到“在绝望中耗尽自己是一种肤浅的说法,因为耗尽自己恰恰是在绝望中渴望并且苦于不能做到的那点,绝望之火不能自己点燃和燃尽自我。绝望不能消耗一个人的自我,这一点正是绝望中矛盾的折磨之所在,可以证明人的永恒性,如果一个人里面没有永恒性,他也在绝望中但自己对此无意识;但如果绝望可能消耗他自己,也仍然不会有绝望”。(与肉体的疾病对照,绝望是一种精神的疾病,肉体的疾病的痛苦在于会消灭肉体,绝望的痛苦在于无法消除自身,因为没有精神(如精神彻底错乱)又是另一种绝望,作为精神的疾病的绝望的消除也只能通过消灭精神在此世的附属物—肉体的方式:自杀。或者,绕开消除绝望的死路,如本书第二部分的治疗方案,去信仰:让 是自己 和 要是自己 的自我完全彻底地依靠上帝。)
二
根据自己的颤抖(病症)所在,试以第三步绝望的具体形式的第二种分类的后两层为例,回顾和展示。这一分类以“绝望者是否意识到自己的绝望”为标准,先后描述“无意识的绝望”和“意识到绝望的绝望”。“意识到绝望的绝望”从浅到深,可分两类、三层:第一类“在绝望中不要成为自身:软弱的绝望”,分两层“对于世俗或世俗事物的绝望”、“关于永恒的绝望或对其自身的绝望;第二类“在绝望中要成为自身:违抗(defiance)”。
“关于永恒的绝望和对其自身的绝望”,基尔克果如此描述:
“在绝望中不要成为自身。就像一个不让儿子继承自己财产的父亲,这自我在如此软弱之后便不愿承认它自己。在绝望中它不能忘记这软弱,它以某一种方式痛恨他自己,不愿再信仰中对它的软弱深自谦卑,以便借此恢复它自身……它本身也不知道说什么。而且也不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即靠忘却或疏忽得到帮助,凭借遗忘,进入无精神的范畴,然后成为一个像别人和别的基督徒那样的人和基督徒——不,因为这自我已具有太多的自我……这里外在的环境几乎没有什么帮助。就像剥夺继承权不能摆脱父亲与儿子的血缘关系,至少不能在思想中做到……在对自身绝望时,绝望的自我无法通过不承认自己而摆脱自身。”
这使人联想起薇依《精神自传》里的一段话“14岁那年,我陷入了青春期不可自拔的绝望中,我很认真地想到死,原因是我天资平庸。我的哥哥天资超人,他的童年和青年时期类似帕斯卡尔,正是他这种天资使我产生死的念头。我对外界的成就并不懊恼,而是因毫无希望进入这个唯有真正的大人物才能进入的真理所在的超越王国而懊恼。生活中没有真实,毋宁死。经历了数月的黑夜,我蓦然醒悟,并且永远确信不管什么人,即使天资等于零,只要他渴望真实并锲而不舍地追求真实,就会进入这个天才所特有的真实王国。这样他也能成为天才,即使这个天才由于缺乏才干并不外露也罢……这一信念使我数十年间坚持不懈,进行几乎无望的努力。”薇依在“蓦然醒悟”中完成了信仰的跳跃。
在上一层“对世俗或世俗之物的绝望”中,有一扇“在其后边什么也没有的错误之门”,而在这一层“关于永恒的绝望和对其自身的绝望”中,“是一扇真实的门,但却是一扇被小心地关闭了的门,它之后坐着观看它自己的自我”。在这里,基尔克果提出一个概念“封藏(inclosing reserve,封闭着的自我克制)”。封藏者不同任何人、任何灵魂分享关于自我的事情……远离每一个人,同时外表看起来是‘一个现实的人’,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对妻子温存的丈夫、一个温情挂念孩子的父亲、一个能干的公务员(可以想一想,月亮与六便士里突然离家之前的高更),也是一个基督徒但却不喜欢去谈论它,乐意看到妻子热心于宗教是因为那对她有益,他很少去教堂因为感到大部分牧师实际上不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视某个与众不同的牧师为例外并承认他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但仍然拒绝与此牧师谈话,因为害怕被引出去太远。他渴望孤独,孤独是呼吸和睡眠一样的必需品,只要当他的孤独得到满足时,他才走出去。看到有人说这种孤独是有精神有自我的表现、是值得骄傲的(想一想,鸡汤里说读书是高贵的 孤独是光荣的),他觉得可笑,这正是他不愿与外人说的原因,他知道这不是骄傲,是软弱,他对之绝望的正是他的软弱。
如果封藏在各方面被完全保留并日益强化,没有经历一个把他推上正确的信仰之路的提高过程(联想:信仰是一种跳跃),他或者在声色放纵中寻求遗忘,在绝望里,想回到直接性,但总是带着他不想有的自我意识;或者由极力摆脱自身的软弱的绝望进入下一类“要成为自身的违抗的绝望”,对违抗的初次表达正是来自对他的软弱的绝望;或者最危险的可能,自杀。对一个人公开谈出来,可能会如释重负、松弛下来, 但也可能正因为向别人公开了自己,他会对所做之事绝望,有些封藏者由于找到一位密友而被投入绝望。在一些诗剧里,封藏者作为皇帝,他把自杀转为杀死知心人,诗人的任务是描述一个恶魔般痛苦的自相矛盾的结局:不能没有知心人,也不能有知心人。
(在此处,我意识到我的问题(伤口)稍有不同,我更多在于不能说出(被迫的沉默)而不是不肯说出(主动的沉默),我对王小波的另一种描述更亲近“我还不是要一个源泉一个发光体,那么什么也不能安慰我”,因此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一直在寻找泉眼一样寻找言说方式。状态好的时候,去寻找,会感到爱;陷入绝望时,会怀疑这种无法说出是不是其实并无什么可说,痛苦是一种自设的虚空,想要的爱不得也不知道想要什么,而被给予的爱成为沉重的负担。)
进一步深入,成为“在绝望中要成为自身:违抗”,这是绝望的最强烈的形式——疯狂的绝望。与封藏者对内的暴力相反,这是一种对外的暴力。在对外在性的憎恶中,它要按照它的不幸状态来成为自身,在反抗全部生存的过程中,它感到它已获得反抗它和它的善意的证据,绝望中的人相信他本人就是证据,他就是要成为这证据,因此他要成为他自身,在其折磨中的自身,以便对抗带着这折磨的整个生存。软弱的绝望者和疯狂的绝望者都不想听任何从永恒来的安慰的话,安慰对于疯狂的绝望者是毁灭,对他所有生存的谴责。打个比喻:这绝望像一个溜进某个作者的作品的错误,这错误对自身有了意识——它实际上可能不是一个差错而在更高的意义上是整个作品的一个基本部分。现在这错误出于对作者的憎恨而起来反叛作者,禁止这作者改正它,并在违抗中对作者说:不,我拒绝被涂抹掉,我要作为一个不利于你的证人、一个证明你是二流作者的见证而存在。(联想,《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宗教大法官对上帝的声嘶力竭的控诉;以及伊凡拒绝相信上帝时说的“一个无辜小孩子的眼泪,证明上帝要么不存在要么存在也不值得相信”;以及同时在看尼采的《敌基督者》,几乎就是要成为自身的违抗者,从基尔克果的这一视角来理解尼采,应该会是一条给人清晰的路。)
三
与文学作品常做的令人惊异地描述、呈现一种疾病状态即结束不同,基尔克果在本书第一部分手术刀般精准地分析、描述了绝望的症状之后,篇幅、力度相当地展开第二部分,对症状做出诊断,并更为重要的开出治疗方案。虽然在第一部分中,在精准地触摸病人的伤口时,已经同时给出抚慰和治愈办法的提及,但是他仍(为何?)专门对诊断过程和治疗方案进行说明,因此可理解本书副标题中“为了使人受教益和得醒悟”。
(关于文学作品何以只呈现不解决,我的理解是,去掉那些无病呻吟或者露阴癖般展示炫耀痛苦的浅薄写作者不谈,文学作者们往往更倾心于手术刀之精准的艺术,这一艺术让他们在自己的封藏或疯狂中得以延续而不致死,有两种相反的情况,一种病情不严重,精准地发现了伤口,即可自愈或带着疾病日常生活,另一种病情太过严重,如陀老这样即使知道治疗方式并一遍遍直白告诉自己去相信,但相信总是转瞬即逝而怀疑常驻常新,或者如尼采,陷入要成为自我的违抗太深,终至疯狂。)
基尔克果的诊断:绝望是罪。罪(sin)意味着:在上帝面前或具有上帝的概念,在绝望中不要是其自身,或在绝望中要是其自身。罪是强化了的软弱或者强化了的违抗,即罪是绝望的强化。
但这绝望,也正是信仰的第一种因素,让你认识到上帝并在上帝面前认识到自己的罪(只有上帝面前的罪才是真正的罪,任何从人的角度定义的犯罪都可以在一定意义上是没有问题的,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正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问题、是为了人类的宗教大法官控诉上帝的理由、是种种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和美好未来而牺牲少数人和当下的振奋人诱惑人之处。),继而才有可能(通过跳跃)进入信仰。
基尔克果的治疗方法:信仰,即 是自己和要是自己的自我完全彻底地依靠上帝。不知,“是”译为“成为”是否更合适,这句拗口的话结合前一部分软弱的绝望和违抗的绝望,就会非常清晰。
第二部分对罪和信仰的定义,基尔克果虽然也是论述式,但是一种启示性(不可理解)的论述,概括性地转述会丢失体验般的启示,成为无生命的说教。只能阅读,就像只能生活。关于不可理解,根本上在于基督教的不可理解(或说上帝的不可理解),他用一个辩证式的比喻阐述:对一个希望微服出访不被人认出的君王,不把他看做君王(不用君王之礼待他)正是把他看做君王(服从他的命令),相反,把他看做君王(以君王之礼敬拜)正是不把他看做君王(违背他的命令)。
最后,要明确和记住的一点是,基尔克果的基督教不是教会意义、宗教意义上的基督教,“所谓的基督教世界(在其中所有人自然地就是基督徒,因为有多少人民就有多少基督徒)不仅是真正基督教的劣质版,充满了歪曲意义地印刷错误和没脑子的漏缺与混杂,而且也是对于真正基督教的滥用、亵渎和灵魂出卖。”那么什么是真正的基督教、基督徒,何以区分名称上的基督徒与真正的基督徒?在终极意义上,这是只有上帝才能论断的,在此世中的人一切都在罪中,因此成为基督徒意味着不受制于(绝望于)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任何言说和行为,将灵魂交付于神,将是自己和要是自己的自我完全彻底地依靠上帝。
(附记:看到江老师对此书的读书笔记,知道江老师后,每次掉进绝望,都会想到他。看过他说过,最近开始读文学,为了自救。看到他说过,也曾尝试捧起《圣经》,终究未能虔信。在“不要成为自身:软弱的绝望”部分,基尔克果写到,封藏者最大的危险是自杀。江老师让我更清晰地知道,每次从绝望中活过来都是偶然,而非必然,意识到这点后,每次活过来时都充满感恩感动。无法知道灵魂不灭是以怎样的方式,无论何种方式,愿这个灵魂已经依靠着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