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返或是流离,《奥德赛》的传奇不过神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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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做足了心理建设去开始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大约数十页过后,就开始意识到自己重重拿起的某种预备工作,出现了无处安放的滑稽。是的,这是一本出乎意料好读的书,行文流畅并且极端的朗朗上口(名字除外),颇有一种围坐在游吟诗人的膝边,听他随性吟唱远古传说的感觉。
事实上,这应该也是一部远古的传说,因为那些在我记忆里耳熟能详的故事,期间一一登场,带来了无比惊喜的熟悉感,这个时点或那个时点,让人忍不住莞尔一笑。譬如奥德修斯躲在羊肚子底下、用“无人”的假名欺骗独目巨人救了自己和同伴的故事,譬如让水手们堵上了耳朵,才安然从迷惑人的海妖歌声中全身而退的故事……奥德修斯的智慧、狡黠、谋略和勇敢,就是用这样一个个故事堆砌而成。或许,也正因为传说中神裔的奥德修斯,如此的充满了男一号的英雄主义光环,所以他那美轮美奂的妻子才可以用二十年的时间等待他的归来,且和一百多个富足及显贵的求婚人周旋纠缠吧。哦,对了,他美极了了妻子,是特洛伊木马事件女主角海伦的堂姐妹,所以才能在二十年的光阴里,依旧充满了魅力让人趋之若鹜吧。
然而,这并不是最让我觉得荷马其作之智慧的部分。
除却了华丽的类似“有翼飞翔”的话语,或“玫瑰色手指的清晨”这种充满了想象力,可是又极富画面感的辞藻之外,却是雅典娜的鞍前马后。
我似乎已经有点记不清奥德修斯是怎样得罪了奥林匹斯众神,然后无力的被驱赶到了迷失之路,最后遭遇了囚禁。我却记得他得以回返,是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忽然间就觉得,到了放他回家的时候。
神们用悲悯的口气,指责着凡人的狂妄和糊涂,然后轻轻挥动金色的权杖,用一道转瞬即逝的光来对一个人生定下判词:
可悲啊,凡人总是归咎于我们天神, 说什么灾祸由我们遣送,其实是他们因自己丧失理智,超越命限遭不幸
奥德修斯心里显然明白的很,对于艰辛归途中雅典娜为他做的一切:幻化成各种英雄的样子,给予途经的领主以启示,让他们竭尽自己的能力,给予奥德修斯馈赠和帮助——相比他自己的那些猪队友,后来的随从显然更符合得力干将的定义——当然,为了能够让孤胆英雄最终可以成为笑到最后的人,雅典娜也忙碌于创造不同的情境,给予奥德修斯更为特别的审视一切的视角。
对此,奥德修斯并没有表达出感恩——至少我没有看到,他的回答有一种包含微妙叛逆的虔诚:
掌管广阔天宇的神明很容易这样做, 能使有死的凡人变尊贵或者变卑贱
是的,奥德修斯之所以没能从二十年前特洛伊的胜利中准时的归国,或有猪队友不合时宜的行为,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得罪了神灵的缘故。荷马的笔触几乎要把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形容词,一股脑儿的堆砌到奥德修斯的身上,借助雅典娜的法力,不止一次的让他的头发和肩膀焕发出令人一看就知道非比寻常的光芒,来证明他的祖先是怎样的享用着奥利匹斯众神的眷顾,他自己神裔的身份又是何其的令人目眩神迷。
那又怎样?在他得罪了神灵之后,一样逃脱不了内心的彷徨和身体的疲惫,一样在酒色的海流里几乎要死掉,并且在气氛诡谲的岛屿上忍受恐惧。即便他最后能够如同唐僧逃过了九九八十一难般,看起来全身而退,但是如果没有宙斯女儿的襄助,料想还是无法成为最后的赢家。
是啊,他带着儿子和两个忠实的奴仆,对抗一百多个求婚人和他们的随从。
是雅典娜让他的敌人的标枪无法命中目标,也是雅典娜让他的箭矢能够不虚发的击中每一个站在对面的人——好莱坞式的老梗跃然纸上,敌人怎么都打不中,自己随便一颗子弹就可能同时结果了几个人。
这种大约是元祖式的主角光环,用最形象的方式解答了什么叫做“如有神助”。
记忆里曾经读到过希腊体系的传说里,有过所谓的金色太阳时期。人和神无比相亲相爱的生活在一起。用荷马史诗里的调调来说,哦,就是有死的凡人蒙不死的天神照看,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然而奥德修斯的故事又分明的在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其实也是睚眦必报的小器鬼,也是亲疏有别的自私鬼,也是穷奢极欲的贪心鬼。他们意气用事,并且以干扰凡人的生活来取乐,还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其实只是为自己偶尔玩心大发导致的后果,收拾残局。
忽然发现唐僧西去的路上,类似的桥段也是接二连三。你肯定和我一样记得,那些讨人厌的争着抢着要吃唐僧肉的妖怪,十之八九都是上界神仙的家奴、徒弟或者宠物。也不晓得是谁走漏了风声,把金蝉子的肉拿来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于是争先恐后的往那些荒山野岭去了。末了,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跑来说一句“孽畜还不现出原形”,便算是功德圆满,顺便还卖给了如来弟子和齐天大圣一个好大的人情,真是荒唐的可以。
然而,唐僧必然还是要三叩九拜的把那些先闯祸后卖乖的神仙老儿们送走。甚至最后,还要感谢他们遗下的九九八十一难充分的锻炼了自己的心志体肤,成全了自己修成正果的功德。
我还真是不懂了,唐僧和如来都得了失忆症吗?金蝉子难道本来是没有正果的编外?就连当年周星驰演的济癫和尚在死翘翘之后,直接归位降龙尊者,为啥金蝉子还要莫名其妙的换个身份?
就好像奥德修斯本就是那片土地至高无上的王者,用他的智慧和勇敢,早就征服了四海八荒的人。为什么回家也不能光明正大的用自己的权威以德服人,必须要接受雅典娜让他激愤和冲动的煽动,大开杀戒?即便他很有觉悟的说:
须知人生在世,任何英名都莫过于他靠自己的双脚和双手赢得的荣誉
可是依旧无法掩盖他心中的某种微妙小情绪。
是的,尤其当他审慎的妻子对他说:
回忆过去,欣赏对方的不幸故事。 一个人也可用回忆苦难娱悦心灵
然后他则不得不讳莫如深的回答:
我是个饱尝患难之人,却也不该在他人家里哀叹不断,泪流不止
我分明的感受到,他和我一样的不服气。
不服气于雅典娜的任性和莫名其妙——就好像圣斗士不断流血牺牲然后诈尸,都不过因为城户纱织小姐一而再、再而三不自量力的自投罗网而已。
还是说,在人类文明的启蒙时候,不论是君主还是奴隶,都依旧对苍茫的天空、大地和海洋充满了惶恐,所以才会像一个襁褓中的小孩子一样,默默承受自己想象的虔诚。
然后在祈祷的间隙,用或许是最恳切的口吻告诉自己:
神明并不把各种美质赐给每个人, 或不赐身材,或不赐智慧,或不赐词令。 从而有的人看起来形容较他人丑陋, 但神明却使他言词优美,富有力量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因为白银和黄金浇筑的狗永远都不会死亡和衰朽,所以用它们来守卫宫门的赫菲斯托斯都被认为具备了耀眼的想象力和神样的智慧。
对于那个亡魂或者英雄,都只在神一念之间的时代。
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