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探舒尔茨，或洞察业

洞察之眼的主人们，分布在各个行业。

餐厅侍者、裁缝、飞行员、鞋匠、保险推销员、护士与大夫、流浪汉、罪犯与警官、黑客、政府幕僚、小贩、知识产权法官、钟点工、导演、退休干部、残疾人互助会成员、水手与船长。等等。洞察，不一定靠眼，比如盲人；眼睛，不只在眼中，比如联觉、直觉与潜意识的前置与先行。侦察工作普遍发生，侦察业正常行进。棉线桌布，在编织女工的手指下，以钩针为石，图案为路。斫琴师也类似情况，只是换了材料。浮潜于手作行业的侦探们中，有一类写小说，有一类画画，有一类作诗，他们所使用的刑侦工具之一名为虚构或表达，对象主体是可能的或几乎不存在的人类心智中的人物与穿梭其中的事件，或甚只是物与现象自身。

出生。死亡。爱情。罪恶。战争。婚姻。等等。人生重要调查项目们。近年来，围绕死亡，还特别流行遗愿清单这一项。所谓向死而生。

列夫·托尔斯泰近晚年对自己心灵的调查案卷，《忏悔录》里，有点悲观，关于死亡命题，他说，死比生好，必须摆脱生命，他还引用佛陀、苏格拉底、叔本华等等历史上伟大的哲学调查专家的话加以佐证。比如佛陀，这位公认的觉者，他在信仰研究与实践上的成就实在惊人，十个称号每一个都是真理化现，首个是如来。《忏悔录》里，托老致力于真理研究，名为《忏悔录》的调查案卷，卢梭与奥古斯丁也写过，可三本伴读与共查。

人类的出生方式趋同，都诞于母体；死亡方式，病故居多，除掉自杀与他杀，不可抗力或称意外这一项，是死亡调查案卷里最难结案的卷宗之一。比如加缪，死于车祸。比如邓肯，一条围巾，一头缠于轮下，另一头勒于脖子，动力装置汽车一启动，窒息而亡。加缪认为，唯一的哲学问题是死亡问题。邓肯说，当心灵得已审视不朽的美时，爱就是心灵的意象。波兰，一个名叫德罗戈贝奇的小镇上，曾有一个生前鲜为人知的心灵调查员，中学美术老师，布鲁诺·舒尔茨，50岁时，他死于盖世太保的枪下。

意外之死，相较病死，少了思辨，偏向偶然或必然。纳粹入侵波兰时，世界安全之墙坍塌，其中一块砖的标签上写着：布鲁诺·舒尔茨。如果不是舒尔茨留下了小说文本，以奇崛的想象力于空中画钻石，他早已被人遗忘。出生入死，他勘探心灵的意向，追踪细节，透视现象，留下的小说案卷中，有一位精心构造的父亲形象，专属舒尔茨制式的儿子造父亲，或舒尔茨制式的父亲，由儿子洞察自己的心灵投射而出品。

如果说有一种写小说的方式，是用词汇去画画，舒尔茨无疑是其中典型性的手作人。在《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的多个画面中，父亲，有时是致力于飞行业的鸟类模仿者，有时是创世纪力量的膜拜者，有时是一只秃鹫标本，站在客厅的架子上，或一只蟑螂，黑暗从体内弥散，而母亲认为父亲其实是一名旅行推销员，周游全国，晚上回家，天不亮再启程，动身去更远处。同时，在另一些时空里，父亲不纯粹是舒尔茨心力的凝结物，也不完全是幻觉，而更像一些阶段性的勘探线索：数不清的切面，碎钻与尘埃，风之真迹或赝品。在其死亡后，暗洇暖波，绵绵不绝，读者们的洞察之眼由此被给予了无限续航的隧道，撵着光。

2017.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