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巨流河》与知识分子情怀

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算是我接触的第一部史诗般的台湾自传文学。作品前半部分着力叙述齐先生在战乱中成长、求学的经历，其中体现出的一个知识分子在战乱逃亡中的情怀真是动人，和作品后半部分着力叙述的作家为台湾文学以及台湾教育拓荒奔波的经历相比，我更喜欢前者。

在我看来，作为知识分子，最为重要的就是那份情怀。这种情怀能让这个人，无论处于战乱、政治阶级斗争、贫穷、孤独或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都能自得其乐，都能发现身边的美好，都能头脑火热、内心冷静。正如野夫在《1980年的爱情》中所言：一个知识分子，即便活在最极权的时代，只要他心性善良，处世平和，并不难在这个世界求个怡然自得。

《巨流河》中有这样的片段:“在那个苦难的时代，受异族欺凌而在战火的延烧中逃命。竟有机缘看到中国山川的壮丽。从津浦路过黄河铁桥，从南京到芜湖，由芜湖溯长江到汉口，由汉口到长沙，到湘潭、湘乡，在永丰镇那世外桃源看到丰美的土地和文化。”在那个战火纷飞，平民逃亡抗战的年代，齐先生竟然还不忘苦中作乐，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把狼狈的逃亡变成了环游全国的旅行。这种家破人亡背景下的情怀，正是支撑着像她一样的知识分子永不放弃生活的源头。因为接触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广阔而辽远的文字在这批人的心中，拓展了他们的胸襟。正如作品中提到，在逃亡求学的过程中，看到眉山，作者就想起苏东坡的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到了原本熟记的诗词诞生之地，如此，也让逃亡变得有趣。

除了回到文学作品的故乡、在艰苦的生活里苦中作乐以外，借助文学的力量自我发泄、自我安慰也是齐先生经常做的事。正如作品中写道：“人的生命都不断地在剧变之中，数十年间，’O World！O Life！O Time！‘，仍不断地在我心中激荡，没有更贴切、更简单的语言能如此直述迷茫。”这种借助文字的发泄能让一个健全的个体，不至于被剧变的外界环境冲昏了头脑，打垮了身体。这种自我疗伤，自我剖析的过程其实就是这个人重新崛起的开始。想起余华先生在杂文集《十个词汇里的中国》中提到的文学中存在的某些神秘的力量，就是让一个读者在属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语言和不同文化的作家的作品那里，读到属于自己的感受。

我有一个叔叔，我在父母的应酬酒桌上和他有一面之缘。当时他已酒酣，得知我和他一样，同为中文系，便开始与我交谈起他的青春。他是八十年代末我们这个北方沿海城市的中文系高材生，当时，他和他的同学们创办诗社、反思文革、争辩哲学。八九年，学运思潮席卷全国大学校园，他和他的同学们，坐着绿皮车，唱着歌浩浩荡荡的开进北京。

说到这，他突然沉默不语。

自然地，我问他那天的事。

他朝我笑笑，只是说那天下午他茫然呆滞的混在尚幸运的人群中准备涌出北京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人群中唱起了国际歌。他跟我说，那个时候他突然愿意重新相信，相信这个国家的人。

我觉得这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情怀，有的时候，它表现的像一个契机，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契机能让人迅速的崛起，也像是一个提醒，告诉人们不要放弃，不要放弃知识分子应到做到的自尊、自信，不要放弃自己推崇和坚信的自由、民主以及平等，当然，前提是不要放弃生活。

后来，我的那个叔叔喝了一杯酒，布着红血丝的双眼望着我，跟我说他的两个朋友从那时起就疯了的样子，让我永生难忘。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个十八岁男子的一切自尊忍住嚎啕，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和几年前有个小男孩告诉我他爸爸的头挂在城门上一样悲惨。”这是作品中最让我心动的片段。后来，当我读完这页很久，一个十八岁男子用一切自尊忍住嚎啕的样子一直都在我头脑中挥之不去。这个战争中泛滥的悲伤，在那个温暖的火炉前，有了一点安慰。我无法想象，张大飞是以怎样的自尊忍住的嚎啕。我只知道，他骨子中的倔强像极了他的父亲，那个一次次放走抗日积极分子的体制内警察。他从未放弃。这也是情怀。

“我今天回想那些老师随时上课的样子，深深感到他们所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希望和信心。他们真正地相信“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除了各科课程，他们还传授献身与爱，尤其是自尊与自信。”这是《巨流河》中，让我印象深刻的片段之一，虽然时代相异，但我也能感受到那些老一辈的老师们对学子殷切的希望，在那个年代，他们面对的是一批批拯救中国的弄潮儿。越是战乱，越是打不倒有韧性的筋骨。反而是生于安乐中的人，少了那种韧劲。不过想起不久前去食科蹭课，讲课的老师第二天就要退休，在这最后的三节课中，虽说文理分家，但单是看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一时不休的站在讲台上讲完三节课，那种精神就让人感慨不已。这也是情怀。

我还有一个叔叔，他没有上过什么学，也没有什么赚钱的技能，日子过的清贫。但是，他的书架上摆满了历史、文学方面的书，他家闭塞的小房子里是各种民国的瓷器摆件，茶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他小心翼翼的从高高的橱窗中拿下他那个明朝的破碗，向来者介绍的时候，就像一个亿万富翁在炫耀他的资产。

我觉得，这也是情怀。

不光是知识分子，人都需要有一种情怀。这种情怀，无法用金钱衡量，也比金钱更为宝贵。在他人看来，这如此动人，在自己看来，这甚至是自己生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