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船,萨特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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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湍急回旋的向前的死亡的河,存在主义在20世纪所迸发出的巨大能量,被缓慢地吞噬了,消散了。存在主义的故事,实际上是一个基于政治和历史的故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整个欧洲20世纪的故事。这一次,莎拉·贝克韦尔试图逆流而上,引导我们的视角,凝视花神咖啡馆,重新聚焦存在主义。 阿多尼斯定义:什么是镜子?第二张脸,第三只眼睛。 出于视角竞争的考虑,我愿意称呼本书为莎拉·贝克韦尔书写的镜子里的存在主义群像剧。动荡时代下,存在主义的国王和王后萨特和波伏娃,现象学核心人物胡塞尔、海德格尔,还有哲学即生活的梅洛-庞蒂、反叛的加缪、克尔凯郭尔、马塞尔等重要人物,以及(被动)串场龙套,文坛众星乔治·奥威尔、茨威格、海明威、伍尔芙等交叉汇总了历史上的存在主义。 如何观察一张白纸呢,如何描述一面光滑的镜子?面对浩如烟海的时间记忆,很特别的,作者的这面镜子是破碎了的。围绕着碰碎的中心,在散布满地的碎片里,捡起来大块填补缺失的空间,它们是巨人和核心理论,是大块头的著作,以哲学和传记结合的方式穿针引线,连接人情世故的碎片,是个人的生活,人与人的交际,人的温度调和了哲学理论的艰深莫测。 哲学不再是云里雾里的“我想我知道某事,但我怎么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是什么”,哲学指向存在和自由,不过从泥里生出来,指向生活的具体。一杯咖啡,一场电影,萨特的《恶心》里像粥一样的灰色大海,总会让雅斯贝尔斯想到生命本身的尺度,没有任何稳固或整体的东西,一切都处在永恒的运动之中的蓝色大海,都是可探讨的哲学对象。哲学从庙宇高阁中走下台阶,参与进生活。存在主义给予其存在的境遇当中的人们以生活上的启示:当人们被巨大的历史浪潮席卷时,每一个人仍然可以保持自由和独立。 参加萨特葬礼中的许多人,其实只是出于好奇或是为了凑热闹,“这样一个伟大生命的终结,需要他们摆出一点儿参与的姿态。”参与者的姿态,在我看来,是我们所处时代的最佳注脚,急迫地加入奔涌人群的焦虑,远胜于独立决定自己是什么的忧虑。可是拥抱群体性的代价却没有能引起足够的警觉,人的个性是群体参与感的牺牲品。在巨大的声浪中,很难辩清楚哪些是白色噪音,以己之力抵挡同化,是独立个体的巨大挑战。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德国几乎没有人会为了举起胳膊向纳粹敬礼这种小事而冒生命危险,“但人们那种抵抗的能力,正是被这样一点点侵蚀掉的,最终,人们的责任心和正直感也会随之消失。” 对政治的漠然和政治敏感性的缺失是伴随着参与感的一种经年累月的讽刺。 存在主义者已经过时了,是的。西西弗的巨石日复一日地向上再落下,时代远去的脚印一步一坑,海滩的沙石堆砌,而后被抚平。存在主义消亡了吗?不,女士。不,先生。任何思潮不会随着人的逝去而烟消云散,相应的,不同世代的时间稀释了它,延续了它,给予人们更多的时间去消化它。在后来的时间里,它可能改头换面,在子孙后代在历史的巨大优越感之下,它不再是轰动性的哲学炸弹,更可能是人类群体的基础认识。Some of these days, they never die. 君不见在人潮涌动群情难抑的时刻,巫术思维还把持着人们的意识。一句话毁灭一个灵魂,一口气焚烧一个躯体,然后在日常事务完结之后洗尽双手。我们拒绝了物质世界上的祭祀仪式,却还没有摆脱精神中的困境。人的内在,个体可能在短期内发生深刻改变,可是却不是说旧的意识就不复存在了。人类维度上的改变,可能时间尺度更大,幅度却甚微。 20世纪现象学家和存在主义者开始的对于战争、技术的思考,在今天看来越发重要。战争对每个人都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深刻改变,是他们人生的关键节点,也和思想的转向密不可分。技术从一开始,就带有了“危机”的意味。我们正处于这种忧虑的发展期,在没有得出答案之前,思考将持续下去。 思考,奥,思考,你指的是某种叠加游戏的名称吗?我们被习惯和普遍观念温柔豢养,依赖于舒适的熟悉的空间,跳脱不出。我们依然在进行思考活动,依托于经验,可是它会囚禁我们,夺走我们为自己而思考的自由。萨特又指出“我们常常误认为,那些能够使我们自由的事物——语境、意义、事实性、境遇、我们生活的大体方向——是定义我们并夺走我们自由的事物。但其实,只有依靠所有这些,我们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我痴迷于观察两面相对布置的镜子里的自己,无数个符合透视关系的做着单调动作的自己。在无限延伸的空间里,一种沉重的眩晕向我压了过来,幻灭感时不时会想让我呕吐。情急之下,如果能拿起海德格尔的“易上手状态”的锤子,想必伴随着划破空间的突然尖锐的压力,镜子会碎,离奇和困惑也将被驱逐,自由可期许。我感到自己对于存在主义的需求。 我们习惯了被太阳照耀,也习惯了和影子同行,但还没有适应充满镜像的生活,在被折射被窥探的荒诞里,茫然慌乱。博尔赫斯写道“镜子和男女交媾是可憎的,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倍增。镜子和父亲身份是可憎的,因为它使宇宙倍增和扩散。”我们努力寻求真实,得到的却是让人沮丧的模糊意像,有更多的真实需要被挖掘,仍然处在沉寂空廓的虚无缥缈之中。我想到现象学说:回到事物本身。格物致知,它把我们生活的世界还给了我们。 “男女两性往往都认同把男性作为典型的案例和一切视角的中心。女性大多数时候都生活在萨特所谓的’自欺’之中,假装是别人的对象。女人不断地想象着自己在男性眼中的样子。她们非但没有望向世界,看到它自身呈现给她们的样子,反而保持着她们是对象的那个视角。“在波伏娃看来,这就是女人在镜子前面花那么多时间的原因。这或许也是阅读这本书的我们和存在主义的关系吧,在莎拉贝克韦尔竖起的镜子面前张望或凝视。在视角争夺的推搡中,为了获取朴素的未加工的存在主义,不妨在观看了镜子里的成像后,继续探究,回到存在主义本身去。 最后,我想表达对本书第435页一处翻译的牢骚。“一些模样可笑的沙发,50年代的那种风格,上面摆着天鹅绒的垫子,在她买来和装饰的那一年,这些很可能是爆款吧”,我在“爆款”上重重地打了叉号,个人不喜欢这个词,也觉得它出现在此处有难以忍受的突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