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漫画版《追寻逝去的时光》而追寻逝去的时光
我翻开第一页,看到作者那海一般蓝的夜晚的房间,看到那句熟悉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睡得挺早”,就想起十年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睡得很晚的时光。
我常常凌晨三四点钟才会去睡,第二天中午起床,开始半天的生活。那时候我一个人住在寝室,哪里也不去,常常好几天也收不到一条短信,如果赶上假期,会连续几天都没人说话。我甚至一度幻听,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听到手机发出响亮的短信声,翻开盖子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但有时候,说不准是几点几分,我可能正在看书,或是正在饮酒,或是正在打瞌睡,我的座机会突然响起,是真实的铃声,像梦境般真实。我拿起话筒,那头会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
“HI,你在呢。……(沉默),那,请读一下第XXX页吧。”
于是,我会拿起译林出版社那套上下册、共1809页的小字本《追忆似水年华》,翻到那一页,或是像入戏般抑扬顿挫,或是如置身事外的旁白,有时沾沾自喜,有时娓娓道来,为她读完那一整页。
她就那样听着,我不知道她是拿着话筒还是手机,在室内还是户外,拿着一杯酒还是一盏茶,开着灯还是熄了灯。
读完后,偶尔我们会聊些什么,多数时候就是沉默,彼此听得到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直到最后彼此笑一笑,把电话挂掉。
我们直到今天也没有见过面。后来,再也没有了为她读这本书的契机,而我也再没有翻开过这本书。
因为,《追忆似水年华》,或者更准确的译为《追寻逝去的时光》,在我看来只有一种阅读法,既不是从头读到尾(几乎不会有人这样做),也不是睡前翻一两页(你会翻一辈子,不忍释卷,从而很快度过短暂的一生),而是为一个愿意听你读随便哪一页的人去读随便哪一页。你哪怕像这样只读过一页,这本书就可以算你“读过”了;而你如果张口就说这是一部“意识流”的作品,那我判定你应该没有读过。
这本书里哪里有什么故事呢?或者说,这本书里怎么到处都是故事呢。就像生活本身。
那段时间,我因为要写影评,看了当时所有能找到的艾曼纽尔·贝阿的电影,发现她还演过1999年版的《追寻逝去的时光》。这是一部蹩脚的电影。如今我听说还有一部新片,但我并不想去看。因为,电影太过写实了,我们去看那个时期的绘画,那些印象派的画家们,去听德彪西的音乐,都不是这些电影镜头所能捕捉到的。
但我并没有想到,这部漫画版的《追寻逝去的时光》,却能把握住这种梦境般的真实。他居然画的那样精美细致,我是说建筑物、户外的风景、风和阳光和影子,以及室内的陈设、装潢和那些来来往往的衣香鬓影。可对人物的面庞,他又画的简单而写意,眉目只需少数线条勾勒,情绪却一目了然。我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些通电话,没有面庞,只有声音,和当时那寂寥的夜晚。
漫画版最为大胆的尝试,是居然敢从原著中抽出了斯万的爱情故事,有头有尾,但这似乎没有办法,漫画的篇幅有限,只能如此;而漫画版最为危险的尝试,则是试图复现“玛德莱娜小蛋糕”的梗。“玛德莱娜小蛋糕”是各路文艺理论里最可耻的陈词滥调之一,每次看到批评家们复述或评论这个桥段时,我都会跳过去。漫画对这个段落的处理谈不上出色,但至少没有多余的话语,而且,漫画呈现了主人公在品尝小蛋糕之前风雪夜归人的踽踽身姿,倒是十分符合我的想象。
漫画里的字都是很少的,比如去年有本漫画《这里》,寥寥无几的字,有一种此处无声胜有声的大气,居然还拥有一个翻译,不知道翻译的功用体现在哪里。而《追寻逝去的时光》,字却是非常多,可我并不觉得厌烦,无他,因为这是普鲁斯特的句子呀。我甚至会想,为什么在我看这本漫画的时候,没有人为我也阅读这些文字呢。
看过的风景,看过就会朽坏,唯有回忆可以勉强增砖添瓦,可写下或是绘出那些记忆,反而坐实了生命的虚无,就像普鲁斯特所说:“对某个场景的回忆,无非是对某个时刻的惋惜罢了。而那些房舍、大路、林荫道,亦如往日的岁月那般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