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遠山河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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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遠山河壯
--讀蕭馳先生《詩與它的山河》
一
聽說蕭馳先生有一本新書名叫《詩與它的山河》即將出版的時候。尚在去年秋冬之季。雖然不知道內容如何。卻也決定必買。此前蕭先生的幾部論著都是圍繞古典詩學和美學來寫。想必這部也不例外。而且這標題有“詩”有“山河”。且氣韻雄壯開闊。自當和古典文學裏的山水詩山水美學相關涉。
買書買到一定程度。有時候會挑書的名字。比如陳援庵的《通鑒胡註表微》和《明季滇黔佛教考》都是小切口見大境界的。不由得不想買。陳寅恪先生《寒柳堂集》《金明館叢稿》。皆來自柳隱如是。不待開卷便已怡然。知堂三四十年代的諸冊文集無一不是書卷氣濃厚。錢鍾書先生的《七綴集》《管錐篇》亦以小窺大。黃裳先生的《錦帆集》《銀魚》《翠墨》何等風流。金性堯先生一連串的《飲河錄》《一盞錄》《伸腳錄》《不殤錄》又是多麼簡約有趣。鍾叔河先生《念樓學短》《偶然集》《書前書後》亦不落俗套。這樣的例子太多。仿佛好書名都快被取完了。
等到從網上買回《詩與它的山河》已是舊曆年的年關底下。拿到手上便覺非同尋常。三聯書店每遇到重頭圖書登場。從封面設計到內頁版式用紙插圖排版無一不佳。這本書的副題是《中古山水美感的生長》。果然和我猜測的距離不遠。
書是好書。進入卻並不容易。就我有限的閱讀面而言。竟沒有辦法給他歸類。古典詩學與美學。中古山水詩歌流派史。詩意賞析。訪古游記。地理地質考察。生態文學。好像都有。而且又有相當密集的西人論著徵引。正像說似一物即不中。
或者正如作者所言。此書正是從這些豐富迷人的多個角度來探討中古時代詩文中山水美學的逐漸生成。寫到這裏突然又想起德國漢學家顧彬先生的大作《空山》。是從《詩》《騷》開始討論中國文人的自然觀。雖然他用了更廣闊的自然觀而並未局限在山水美感之中。將此視為前編。並列而讀。也蠻有意思。
二
繼續讀蕭馳先生《詩與它的山河》。亦如駕扁舟一葉。飽看兩岸青山綠水。奇峰秀岩。叫人想起吳均有名的《與朱元思書》:“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叢流漂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又好像《世說新語》裏的一則:“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
他的解讀先從大謝講起。其實我一直不喜歡大謝的詩。除了他性格狂悖之外。總覺得他之登山臨水並不是真心所愛。而是離亂中借以逃避的擋箭牌。有些像後來的柳子厚。《永州八記》篇篇都是擔驚受怕惴栗不安。更何況大謝筆下的山水景物和他生發出的游思離緒總是難以相融。似乎為了思而寫。並非自心內流出者。至於錯金縷彩尚是其餘。
蕭先生總結出大謝的山水框架是“山--水”的一元兩極。借舟行和登山中肢體的移動來展現景物變化。至鮑明遠時則更進了一步。“山水”兩極擴展成“天--地”的框架。而且行路天地間的姿態亦順理成章地象徵為人生的旅程。
而再到小謝時。開始有意識地自軒窗間去體認外在的風景。此時的詩人有明確的構圖意識的覺醒。相較於山河之間的自由移動觀賞。軒窗之間的風景加入了人工的布局與審視。
當然。這樣三個清晰的界定究竟是否合乎實際。我持懷疑態度。因為文學的發展不大可能有一清晰的演進軌跡。凡簡潔明快的梳理概括多是後世學人主觀介入所成未必算數。不過這裡理出的三種模式讀起來倒是蠻有意思。
此外還可說的是。山水文學的興起。除莊老告退山水方滋的內在理路之外。長江中下游地區的山明水秀應該是外在的觸因。蕭先生有結語說得精妙:“這一切皆為煙水江南中‘芊綿蒨麗’之物。‘芊綿蒨麗’藴含了相對雄壯的柔弱。相對陳熟的鮮嫩。相對密集的疏落。相對濃重的平淡。如以水墨渲染和輕擦模糊了輪廓線的董源山水。”
三
蕭馳先生把南朝山水詩的後半段分給了江淹。何遜。陰鏗三位。稱之為山水空間的內化。
江淹的詩幾乎未讀過。只初中時背過《恨賦》《別賦》。當年背得一知半解。只覺得滿紙繁華。雲煙四繞。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說是詩也未嘗不可。
江淹山水游歷的,範圍以武夷山為主幹。東北與仙霞嶺。會稽山相連。大約皆是丹霞地貌區域。加之江淹本人篤信道教的關係。他的山水詩游仙成分頗濃。因而外在的山水世界開始逐漸虛化為內部的空靈世界。
蕭先生另外還提到此時逐漸興起成型的五言近體詩對山水文學的影響。此前我從未想到過。“律詩為中國詩人提供了空前嚴格的形式。正是在中國詩歌律詩化的過程裏。山水被賦予畫意的整一性。然而。空前嚴格的形式本身又意味著支解和重組偶然性的世界。以至將它在某種程度上抽象化。故而。這是一個山水呈現突破經驗。藉內化而為真正詩之空間的過程。”
現實場景裏的山水風月本是散漫自為於天地間不識不知。格律的嚴謹促使詩人運用手眼去過濾去篩選去建構自己筆端的山水景致。於是眼前的山水在此時成為案頭之山水。真正的詩歌演進歷程是否真的如此倒可以另說。然此種聯系倒也很有意思。
蕭先生在此一節裏對何遜的作用似乎評價更高。認為在何遜手裏。山水景致開始為詩人賞玩遣興而有了適當的距離。隨此而來何遜的詩作把舟行吟詠江岸送別的個人場景提升成為此後詩人的共同話語。
此處叫我想起葉嘉瑩先生講馮延巳的詞。馮正中所作之詞已能超脫一己一事的限囿而創立出範式。上升成為靈心善感之人皆能擁有的普遍情感。是以觀堂論正中詞謂之“堂廡特大”。
蕭先生更進一步拈出何遜開創“江天之月”和“雪地梅開”兩種抒情詩之原型。亦是極有趣之體認。
四
自六朝而下。山水詩入唐代而王孟並起。此二家亦是我自少時便喜歡的詩人。九〇年代上海古籍出版社縮版影印了一些四庫唐人文集。若用今天的眼光看。四庫全書的本子書寫呆板。並不好看。而且時有刪削。但在當時覺得很是愜意。買了總有七八種。
常拿在手邊的便是趙殿成箋註的《王右丞集》和白文本的《孟浩然集》。孟集的容量要少得多。相對來說。我更偏好摩詰的詩文。色彩繽紛而不覺冗雜繁亂。泠靜低調而不至枯槁無文。鮮腴合度而不會進退失據。總之是好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了。尤其五言古詩和一卷《輞川集》。讀了又鈔鈔了再讀總不嫌累贅。
孟夫子的詩便覺得稍枯槁幽黯些。而且他對自己的歸隱始終不大甘心。是以時不時在吟唱隱逸清暉之際來幾句徒有羡魚情一類的酸話。與其如此不如索性打開天窗謁求富貴更真誠些。
讀蕭馳先生的書讀到他寫的王孟。真是心有戚戚焉。蕭先生把這章命名為《問津“桃源”與棲居“桃源”》。真是高明。估計是受到一眾研究美術史的學者如石守謙。莊申等人的影響。
在這一章裏蕭先生花大力氣實地查考孟王二老各自隱居的所在。對孟夫子的解讀重點在他對昏暗夜晚產生的審美愉悅上。在此前的眾詩家似不明顯。“這種幽暗正是此詩的美感所在。同時的迷惑和出神才是美的本質。詩意是自‘幽暗’中‘閃爍’的。此處的‘幽暗’正是詩意‘閃爍’。卻令人‘迷惑’的美之源泉。”蕭先生對孟夫子並非安於隱居的論述讓我覺得很投契。他的漫游江湖不過亦是未成功的終南捷徑耳。只是渲染得更其清空疏曠。
至於寫摩詰的段落。蕭先生不厭其煩地考證,輞川諸景其實讓我生出些許倦殆心。但他對《輞川集》的賞讀又令我歡喜贊嘆。他說這一束詩的世界只存於剎那之間。“是一個從歷史時空抽離而孤懸的偶然剎那。”“《輞川集》呈現的中國詩中從未有過的一連串‘小空間’的體驗。”“其中每一瞬刻皆面對如此平凡的‘須臾之物’。卻又皆為具足而自在的生命瞬刻。真真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五
把太白放進山水文學來講。我倒覺得也有些委屈了他老人家。當然他的詩歌裏山水多得很。可他志不在此。也無心從容細賞。
以前讀顧隨先生的《駝庵詩話》。發現他對太白的評價不算太高。說他不少古風是叫囂太過。因而底子上後勁不足。而老杜則堅韌有力。哪怕面子上顯得笨拙。然仍是有力使不完。
太白的詩我沒有讀完。他的開辟之功不如老杜。然而他的駿逸之氣天縱之才可以彌補這不足。他的近體詩是偶一為之。不大想在格律架子裏受氣挨罵。然而並不是不能寫。我想太白的心裏是在說老子要寫一樣寫得好。只是不想寫。
五律除了“牛渚西江夜”一首外。我尤愛《聽蜀僧濬彈琴》:“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真是行雲流水。渾然天成。叫大千居士或是溥王孫畫幅青綠山水。勉強能配得上其中高致。
蕭馳先生在《詩與它們的山河》裏也為李白專辟一章。他別有會心地把太白筆下的山水分作“人境之側的清麗山水。雲山之間的奇幻山水。憤激之際的猙獰山水。”三種山水自然應對三種心境。
太白年輕時出蜀地入吳越。便作了很多仿佛風俗畫一類的吟唱。尤其至江南地界後。寫少女之純樸自然。比南朝吳歌的帶有畸戀旁觀的窺探高明不少。“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知堂不止一次著文贊賞此中的本色之美。此後蕭先生把考察游蹤和讀詩筆墨放在皖南地界的幾處潭水間。總括為靜水流清似乎令詩人更有清澄透明之懷思。
至於奇幻山水自然是和太白尋仙不辭名山遠分不開。有道教對靈山洞府的追求作觀念底色。大凡泰山華山廬山天姥山。皆是求仙之地。雲煙紛起。仙府洞開。道教徒詩人如吸毒致幻一般。神游八荒。
最末的猙獰山水系心頭所願未遂。故感覺險山惡水皆來相迫的內心外化之呈現。令人恐懼顫栗的蜀道一類偏偏又使得讀者生出一種崇高美。這是古典詩文世界裏此前少見的場景。
這一章論李白詩在語言上極壯闊飛動。此前只在李長之先生寫道教徒詩人痛苦的小冊子和臺灣張大春尚未寫竟的史詩說部《大唐李白》裏見過相仿佛的筆墨。蕭馳仿佛以詩人之化身。上下縱橫。氣動天地。放聲誦之。心魂皆壯。
六
終於從太白走到了老杜。老杜自然不算山水詩人。他不會如此狹窄。但他的夔州詩又是萬不可繞過的。如今已陷落江水中的詩城若無老杜的滯留。只是五溪衣服共雲山裏不起眼的一個小黑點。而《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等一列列詩章使得夔州成為可與浣花溪邊杜甫草堂。眉山城裏三蘇祠並舉的古典詩文的三大聖地。此吾蜀之幸也。
最先背得的老杜夔州詩。是《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何等悲壯何等開闊何等灑落的境界。然後才是“群山萬壑赴荊門”。是“玉露凋傷楓樹林”。是“搖落深知宋玉悲”。是“白帝城中雲出門”。是“夔府孤城落日斜”。似乎每一首都是秋冬肅殺而闊大之境。每一首都當得氣壯天地。
蕭馳先生寫到此處也覺得“山水”已無法容納老杜的氣魄和境界。於是用“山河”:“山河不僅指示了不限一地。為華夏文明所覆蓋的廣袤土地。且暗示出這片土地之歷經無數世代。承載著久遠歷史。而這常常是詩聖目中的世界。”“令杜甫藉由夔州一地風物而窺天下。且心系大江所承載的華夏的悠久歷史歲月。”這是把老杜的夔州詩放大了來讀。放大到宇宙的中點。
江弱水先生與蕭馳先生所講迥異。是縮小來讀。回歸到敏感多思之內心:“杜甫在夔州的歲月。直可謂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可以說。昔者之詩為人。今者之詩為己。昔之作者為生民立命。今之作者為天地立心。他已然從動蕩的外在世界返回到內心深處。遠方的戰聲總是在他宛如一枚螺殼的心裏激發出回響。但詩人自己已不再吹響這枚螺殼了。他沉浸在自己的冥思與獨語中。被回憶和思念攝去了魂魄而進入內心的世界。成為自己的聲音最體己也最中意的聆聽者。這時。有一種音樂的東西起來了。時復低沉。偶爾喑啞。往往高昂。終至吞咽。以同一的形式。在不同的音域。回翔萬狀。”
蕭馳與江弱水。在老杜的詩前各說各話。以詩與音樂的流速。各自譜寫一曲鏜鏜鞈鞈的交響樂章。浸潤那些有幸讀到他們的人。
七
前一陣買過一函日本人做的巾箱本線裝書《韋柳詩集》。是青木嵩山堂明治三十三年亦即是一九〇〇年的排印本。手掌大小的三本小冊子。裝在粗藍布制成的函套裏。特別安穩。想起讀張中行先生《流年碎影》的某一節。張公住院。囑家人帶去一部舊書攤淘來的青柯亭本《聊齋》。說函套上的藍布尚是當年原物。坐對此書。尤能發思古之幽情。
我這個詩集自然沒這麼古遠。卻好在幾乎完整如新。三冊書有兩冊是《唐韋蘇州應物先生全集》。一冊是《唐柳柳州先生全集》。柳州的詩我不大喜歡。韋蘇州的卻淡遠悠然。是極佳的怡養性情的作品。於是欣而買回來。
想想日人真也可敬而可怕。他們一千年來對華夏各層面的文化了解之深入透徹。是我們萬難比擬的。即便只看古人詩文集。可算搜羅殆盡幾無遺漏。
讀蕭馳先生《詩與它的山河》到了第七章《不平常的平常風物》。正是寫韋應物的詩。把這巾箱本舊書放在一旁。時時勤拂拭。亦極有趣味。尋常評論只說韋詩得陶詩之一澤。蕭先生另辟蹊徑。說韋詩的獨特美感。須在“閒居”詩中去發現。閒居的美學表達了士大夫理想的“吏隱”生活方式。韋氏一生變化尤劇。由驕縱之紈絝子弟漸進為澹泊之靜修寡欲之人。其精神世界一定有毀滅後的重建。重建之後。詩人一洗前塵。光風霽月起來。朱熹說淵明尚有力。有帶氣負性之兆。而應物則自在。我想。淵明是有所謂。應物是無所謂。
蕭先生說韋詩的散淡“是中國文化中平淡的某種極致。是嵇叔夜。陶元亮。王摩詰均難以企及的境界。這全無遁世者驕矜之氣的‘散淡’。本身即寬容了‘俗氣’。”賞析《郡內閒居》一詩。蕭先生也忍不住寫下一段美文來呼應韋詩的淡遠靜美。並引梭羅和石遺的話。來體察韋詩賞花看雨的世界是如何自在自為地潛滋暗長。
韋應物寫山水。不須刻意挑選名山大川。幽岩危徑。郡齋窗前。靜澹相對。則無不是佳山水。一切平常的。因了內心的平常或是不平常。便都如幽人空山裏。偶聽松子落。
八
讀《詩與它的山河》讀到第八章《“山水”可懼。“水石”可居》。新課亦正好講到柳州的《小石潭記》。蕭馳先生這一章講元結和柳宗元。
次山的詩文我從未讀過。此次一見。頗覺後悔。次山有事功而能及身而退。歸而淡泊自處。營造一方自我涵容棲居之小天地。審容膝之易安。他的《述居》一文。很有些宋人從容平順之意趣:“乃相與佔山泉。辟榛莽。依山腹。近泉源。始為亭廡。始作堂宇。因而習靜。適自保閒。夫人生於世。如行長道。所行有極。而道無窮。奔走不停。夫然何適。予嘗乘時和。望年豐。耕藝山田。兼備藥石。與兄弟承歡於膝下。與朋友和樂於琴酒。寥然順命。不為物累。亦自得之分在於此也。”
蕭先生認為次山的特質是以空間上更小的泉石為興趣所在。且將泉石納入自我存在。天地雖大。適於我者卻不必大。仿佛莊生所說的鷦鷯𠍾鼠。不過一枝滿腹而已。次山見過眾生見過天地。是以能返璞歸真。讀完蕭先生此論。很有點想買一本《元次山集》來翻翻。
柳州的詩文其實我不是很喜歡。他的情感過於貫穿在文字裏而郁結難開。十來年前寫過一篇《讀北島。想起了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是第一篇。有仿佛總綱的性質。柳宗元先用‘恆惴栗’來表現他終日驚魂不定的恐懼感。接下去的描寫。在這四平八穩雍容大度的古文世界裏絕無僅有:‘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及。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急促如夏日酝釀許久才得奔瀉的暴雨。無休無止。天暗地暗。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登山泛水。為擺脫沉重的精神枷鎖。柳宗元以近乎瘋狂的舉止企圖忘掉些什麼。”
《小石潭記》的荒寒世界和此相類。蕭先生的書裏說柳宗元相逢小石潭有驚喜和陶醉之情。我倒不大同意。開始的確是心樂之。不久之後即急轉直下。“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方才的樂一瞬即逝。浸骨的孤寂感彌漫逼迫而來。
讀此章最有收穫的是蕭先生拈出次山柳州二人對後世造園觀念的影響。他們傾向於擇取自然山水之一角。因地制宜造園其間。山水是真山水。而明人以後則不如是。乃走上抽象和象徵的路子。
尤其有意思之處在自柳州文中覓得的“曠如”“奧如”兩個概念。所謂“曠如”之美。當在高遠開闊。恰見天地江山之大。而“奧如”之美。則在迂曲深秀。恰生造物自然之幽。
九
我對韓昌黎的詩文興趣其實都不大。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知堂文章的影響。知堂嫌他,自居道統正中位置的口氣太強硬。又愛說他仿佛有策士氣。總之那明人選出的八大家在知堂眼裏都不大好。連東坡亦不喜其古文而只稱道其尺牘題跋。以為隨手作來毫不雕飾正是坡翁勝場。知堂和魯迅先生一樣都是愛六朝筆墨的。因為這些緣故。我也不大喜歡讀昌黎詩文。
文章只喜歡“采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數語。他的詩只愛讀那首《山石》。讀過去鈔過來時時賞玩。這詩很難得或者說別出心裁地摒棄了傳統士大夫階層登山臨水之際的風雅作派。以非常務實地甚至有幾分笨拙的態度來面對山水世界。劉大傑先生在他的文學史裏說昌黎這詩好處在“清新而不險怪。雄俊而不艱澀。”
這樣的記游詩難得一見。一氣直下恰見山行見聞。由黃昏而入夜。由夜深而到曉。或行或宿。或觀或望。或獨游或涉水。皆令人有親歷之感。如身登山嶺之仄徑。如身臨澗壑之深遠。如聞林木之清芬。如觀嘵霧之漫漫。這樣的境地。正是我所深愛者。
是以蕭馳先生講韓愈的詩歌美學。首先便舉《山石》。真對我的味口。他說“山水和天地景物對韓愈而言。未必再是一個失意士子可以‘蕭然忘羈’化其郁結的所在。而可能只是一片令他橫生恐懼和厭惡的丑怪風土。”
在《山石》這裏。倒還未見丑怪。只是不大修飾的尋常山林景象。卻“始終為一種幽介孤異之氣所籠罩。”這話很對。黃昏到寺。蝙蝠亂飛。佛畫精好。深夜觀瞧。怎麼看都有《聊齋》那般幽怪之氣息。好在旦日的山澗觀紅葉。古樹皆十圍。赤足踏水。山風拂衣的一眾體驗使得世界明朗剛健起來。
昌黎眼中的險怪山水非得等他被貶嶺南之後方能見得真切。“韓愈這些厲怖的意象更多地取自行旅和流逐地的經驗世界而不是書本。”唐詩中的少年精神。青春氣息到此為止。流放途中的見聞被昌黎放大。誇張。變形。最終成為恐怖陌生的一片風土。
以前讀陳允吉先生的文章。論及昌黎的詩和唐時密教曼荼羅壁畫的關係。覺得大開眼界。如今蕭先生亦如此說。如對老友般溫然晏如。
十
今天又開始續讀蕭馳先生《詩與它的山河》。第十章《水國之再呈現》。寫白樂天的兩重水國圖景。一是他的江南記憶。一是他在洛陽重建的江南記憶。這一章快到全書的尾聲。好書易盡且慢讀。好像漸漸生出些離別的笙簫來。
說起白樂天。前一陣陳凱歌導演費大力氣拍出的《妖貓傳》裏也試圖讓沙門空海以及電影之外的看客觀眾在年青詩人的帶領下暢游重建於虛構之上的長安城。雖說不免背離了原著。卻又把李白。白居易的人和詩重新勾勒了回來。客觀效果如何可以見仁見智。導演主觀的苦心卻是也值得理解。
蕭先生這一章書亦是讓白樂天帶讀者游賞。只不過不是長安城。而是刻在他心裏的江南。盡管這一章我也很喜歡。卻不免有些疑竇:本書的主題是古典詩歌裏山水美感的生長。而樂天念茲在茲的江南水國。自唐以來便是繁榮的城市。山水當然都有。然而和普通的自然之美到底有不同。江南與其說是山水的江南。不如說是都市的江南。以此立場說。白樂天的這些詩迥異於前面那些章節所寫所列者。
蕭先生先寫樂天的生命歷程裏真實的記憶。在此基礎上先以文獻重建江南地域。由建康而杭州而蘇州。中國的文化亦隨之南移。江南是多水的江南。蕭先生在寫這一部分時有個觀點我以為極有創意卻未必贊同。他觀察到“這些書寫江南水國城市的詩作。七言。主要是七律的比例遠遠高於五言。”於是他認為“七律與江南城市水衢迤邐展開的景觀之間有某種‘神似’。”“七言詩句比五言詩句多出一個音步。其詩體的‘紆徐委曲’。‘回旋曲折’。不恰恰神似於水國街衢的‘紆餘委曲’嗎。”
講完了江南記憶。蕭先生又把目光放到樂天晚年定居的洛陽。從文獻和對樂天舊宅遺址勘察兩個角度證明詩人晚年在自己的園宅裏試圖重建池亭雖小卻幽深的江南景色。樂天亦是有福之人。
十一
蕭馳先生這一卷《詩與它的山河》居然就一章章地翻讀到末尾了。仿佛駕一葉翩舟。飽看兩岸山色。或江花紅勝火。或山亭夏日長。或山山黃葉飛。或江行遇初雪。真是奇妙的航程。蕭先生的書講到白樂天便結束。亦是中古時代的終結。接下來不知道還有續篇否。頗令人期待。
闔卷遐思。若還要接著寫。我會如何去補續。唐末河山破碎。似乎無話可說。西蜀南唐諸子。偏安一隅。多耽聲樂。唯李珣以波斯胡種而能寫清淡水雲間。馮正中的《鵲踏枝》倒是從實地的一山一水中升華抽象出具有普遍意義的風景。“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徵鴻。暮景煙深淺。”“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仿佛是普遍情感的惆悵與悲哀。也許和南唐的殘山剩水關系匪淺。
北宋以後。士夫競起。且多有擔當之士。往往觸君之怒。於是不免貶謫。同僚則多來相賀。以為得其嘉名。這一類士夫的貶謫便沒有柳子厚那麼樣的淒涼孤寂。歐陽修范仲淹蘇軾黃庭堅一路下來。所見的山水境界遂更闊大且因心系百姓的緣故。個人的愁苦之思便得以淡化。尤其東坡。黃州之後。由儒入莊。便成了山川風月的主人。即便是儋州那樣的荒城僻地。亦覺茲游冠絕平生。這樣的莊生山水觀實在值得大書一筆。
宋人詞體為冠。尤以白石草窗諸子。尤善詞前小序。且多登山臨水語。清麗秀雅。開明人山水記游之作。元人隱秀。山水之觀念我最愛倪雲林的逸筆草草大段留白。這可稱為簡略或抽象的山水。無非一亭一岸。兩樹蕭然。而高空遠山則淡為一痕。如斯簡筆空前絕後。
入明後。當首重徐霞客的游記。他是第一個把行走本身也當作欣賞的藝術家。山水行程便是目的。一般明季山人雅士。遠遠不及。而後世風頹靡。士子避禍而耽於游樂。若文徵明李流芳李日華諸子。未必行游天下。即便局於江南一隅。亦把詩書畫與水氣氤氳的江南融成一片。臥游冊子的美學遂徐徐展開。
明清之際遺民盛行。殘山剩水亦系故國喬木之思。境界最高當然是張岱張宗子的《夢憶》《夢尋》。水墨蓊鬱中彌漫悲涼的意味。此後文字獄起。寧古塔遂成士人流放之所。吳兆騫《秋笳集》一編。寫盡風雪苦寒心憂惴栗。而納蘭公子偶然數筆“夜深千帳燈”“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亦是此類。此外若竹垞先生寫浙地山水亦屬名家。
晚清之際。定庵的七言律絕所寫可稱奇情山水。“斗大明星爛無數。”“卷簾梳洗望黃河。”此後有俞恪士寫西湖之幽寂清苦與西北之雄奇艱澀。趙堯生寫蜀中鄉村風物純樸清秀。為古典山水美學畫上美不勝收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