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时间将尽。于是我动笔” ——辛波斯卡暮年的记忆与梦,以及死亡与爱
辛波斯卡诗集《向所有往事告别》,是诗人耄耋之年仍笔耕不辍,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礼物。诗集深情地书写了生命流逝的追忆、日常生活的戏剧、凡尘俗世的感怀,写尽了老诗人对这个世界的深情注视和无限热爱。
辛波斯卡在《旅行前》如此定义空间,“因为所有东西,都逃脱不了?”旅行可视为穿行到另一世界,正所谓天地如逆旅,人生如过客。
在旅行之前,往事最终追赶上垂垂老矣、步履蹒跚的老诗人。《少女》写“我”与少女时代的“我”相逢,时间的瀚海让双方“既陌生又遥远”,岁月在两人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时间在她劣质的表上/依然摇摆不定而廉价,/在我的表上则昂贵且精准许多”——通过对时间认知的对比,暗示昨日之我与今日之我已非一身,正如希腊雕像被时光之刀“雕”得面目全非。尽管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但我们母亲以钩针编织的纯羊毛围巾却留了下来,这是母亲的遗物,也是我和少女之间的信物。这条精致、温暖的毛巾,以小见大、寄意遥深,优雅地抵御着时间,见证岁月悠长,真情永远。
《凭记忆画出的画像》写画像过程“一切似乎都吻合……然而却无相似之处”,于是诗人歇斯底里般追问,但 “不对,不对,全搞错了”,逝去之时光如同飞过的鸟,终将一逝不返。
回忆是“老年诗学”的重要部分。《与回忆共处的艰辛时光》,将回忆拟人化为一个喋喋不休、强势专制的妇人。一言不合,就“心存报复地搬出我所有的前非,/严重,/但被轻易遗忘的过错”,并且挖苦地“安慰我:还好这不算最糟”。在这里,年老就是与回忆“相爱想杀”,除非到了“我的末日”,才能彻底摆脱回忆的无尽纠缠。
《第二天——我们不在了》,将天气预报融入诗歌, “道路湿滑”、“强风暴雨”、“艳阳高照”比喻悲欢喜乐的不同境遇。“第二天/可望艳阳高照,但还活着的人/仍该随身携带雨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生如泥途修行,“快乐总被不快乐包围”(《迷宫》),所以诗人告诫我们要时刻做好不时之需,防范未知风险的到来。
“稍息时挥汗建造了房屋,然后尽快入住”,诗人用语言构筑一座殿堂,然后诗意地栖居,在“不收入场费” 的梦境中放飞自我、恣意徜徉,“我们无羽毛就能飞翔,用眼睛点亮黑暗的隧道,以未知的语言滔滔不绝交谈,不仅与任何人,而且与死人” (《梦》)。
在熙攘街头出现的形形色色脸孔,被时间抹平了时空、性别、种族和阶层,这些脸孔可以是法老王,也可以是寡妇,可以是孔子,也可以是洗衣妇,但哪一个是我呢?诗人疑惑了,于是要么“她开始自遗忘的镜子/打捞那些早已沉没的脸” (《在熙攘的街上想到的》);或者在《缺席》中想象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命运与人生,
辛波斯卡的诗歌题材十分广泛,既有《事件》中羚羊与母狮生死竞逐;也有《小宇宙》“随风而起的一粒灰尘/是来自外层空间的一颗流星。一枚戒指是一座辽阔的迷宫”的玄思;还有有孔虫的小小天地,“自有天地,因为各其有/钙质外壳”——万物各得其所、其乐融融, “她们活过,因为存在过;它们存在过,因为活过”(《有孔虫》)。
诗人也不是一味“岁月静好”,同样有着批判的锋芒。在《驿马车上》对前代诗人不为人知表达惋惜,在《公路事故》中书写事不关己的淡漠,在《与阿特洛波斯的访谈》嘲弄战争、独裁者给人类带来的死亡阴影,在《不读》中嘲讽这是一个“以五档极速前行的”加速世界。
辛波斯卡告诉我们,诗歌不是“生活在别处”,不需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日常一切都可以“入诗”,并且点石成金。在旅行前“摸摸近在手边的器物,放眼意想中的远方,听听听力所及范围内的声音” (《旅行前》)——诗意就在此时此处,眼前的一切都值得抒怀,悲天悯人、众生平等的情怀在辛波斯卡的诗歌写作中一以贯之。
生活充满各式各样的悲喜剧,辛波斯卡以诗人之眼言人之未言。《离婚》如一出谐谑的小品,“它有时喜欢耍个小幽默” (《例子》),从一个个疏离者的视角把离婚写得引人发噱,结尾180度大反转,揭示了离合无常的淡淡伤痕。《恐怖分子》写恐怖分子同样要吃喝拉撒睡,“晚上看月亮和星星,/戴耳机听轻音乐”——恐怖分子是如何坠入杀人不眨眼的深渊,诗人则语焉不详,留待读者去想象。
或许是“向死而生”,诗人似乎对描写死亡情有独钟。《认领》中“我”对爱人坠机失事拒不接受,那些从死难者身上找到的衬衫碎片、手表、刻着“我们的名字”的婚戒,决不能让“我”接受残酷的事实,反而故作平静、自欺欺人地辩白:那都不是他,是另外一个倒霉鬼。然而外表越若无其事,内心越波涛汹涌,渴望“睡一觉忘掉这一切”,一再喃喃自语、自我安慰,“我们的名字再寻常不过了”。全诗无一处写悲痛,却无处不笼罩着闷雷劈空前的黑暗压抑与极度痛苦。
善用戏剧性、场景化描写是辛波斯卡诗歌的主要艺术特色。《点子》一诗,通过7次戏剧性地对话,把创作诗歌的内心对话写了出来。《迷宫》言语迂回曲折、歧路分出,“一条路接一条路”、“一个弯角接一个弯角”、“从一地到一地”,“而这座迷宫/只为你一人,为你/一人打造”——迷宫就是人生,逃不开也甩不掉。《事实上每一首诗》揭示了诗人的诗观,诗歌就是捕捉诗意的“瞬间”,从断片中“他隐约呈示一座/似乎永恒且坚实的天堂”。
“在这里我们制造椅子和哀愁”,尘世寂寥,人事纷繁,不如以舒适的姿态,追溯过往的记忆与梦、死亡与爱,咀嚼美丽和哀愁。辛波斯卡对这个生活了近80余年的世界投以深情回瞥,不动声色地感叹“这里无一物恒久” ,与此同时,又自相矛盾地宣称“这世界不该有世界末日” (《维梅尔》)。她的矛盾是一名敏感、高贵诗人内心的必然冲突和丰富痛苦。
蚌病而珠,时不我待。因此,在暮年,在时间将尽时,“于是我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