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月 | 《秦淮之夜》选读
西湖之月 [日] 谷崎润一郎 著,徐静波 译
吃完晚饭后,从旅馆后面的码头上坐上画舫出去已是那天晚上的九点左右了吧。船沿着东岸从涌金门朝柳浪闻莺的方向划去,我坐在船头上,这时天空中一丝云翳也没有,我满身沐浴着皎洁的月光。西湖周围的山峦,湖畔的如女子细发般地低垂的杨柳,有时甚至连岸边的楼阁都一一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这是一个怎样清朗澄净的夜晚,由此大致也可想象了。以前曾在浔阳江边的甘棠湖赏月,还记得巍峨的庐山的雄姿清晰地倒映在水上,不过今晚的月亮较那时更加明朗,且湖面也远较甘棠湖开阔。即使水面不是很开阔,在这样的月夜也要比实际的面积显得更加浩渺辽阔。随着船离陆地越来越远,我眼前荡漾着的一泓湖水仿佛腹部鼓胀起来似的不断地从底部往上涌起,随即将湖岸推向遥远的那一方。这里要稍微说明一下的是,西湖景色的美,我想主要在于其面积不像洞庭湖、鄱阳湖那样大得浩瀚无边,而是一眼即可望到尽头,却有一种苍茫迷蒙之感,湖与周围秀丽的山峦丘陵相映成趣,极为协调。有时会感到它相当地雄大壮阔,有时会感到它又如盆景般地小巧玲珑,湖里有湾岔,有长堤,有岛屿,有拱桥,晴雨朝夕景象不同,犹如一幅长卷在你面前展开一般,所有的景物都会同时映入你的眼帘,这就是西湖的特色。今晚也是这样,随着船的向前行进,觉得湖面像无止境似的越来越开阔,然而陆地却绝不会从地平线的那一头消失。不过这实际上就在岸边的山峦树林,却令人感到仿佛远在地平线的彼方。在举首环视了四周的陆地之后,我将目光投向了下面,渐入我的视野的便是一大片的水波,不知怎么觉得船好像不是在水上行驶,而是正在不断地沉落下去。要是人真的能以这样的心境,随着船的轻轻悠悠的摇晃而渐渐地沉入水底的话,溺水而死也就不是那么痛苦的事,投身水中也并无什么可悲哀的了。而且在皎洁的月光下,这湖水宛如深山幽谷中的灵泉似的澄澈清冽,在如镜的水面上若无船的倒影的话,简直无法分辨从哪儿起是空气的世界,从哪儿起是水的世界,一直可清晰地透视到湖底。我躺在吃水很浅、如草履般轻薄的船上,在水和空气相交的平面上轻轻地向前滑行,有时几乎感到已完全潜入到了水的世界中,觉得奇怪的只是何以身体却并未濡湿。把脸探出船舷凝视湖底,其深度不过二三尺或四五尺。林和靖有句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大概就是指西湖,此“水清浅”的涵义和美,我今晚在凝望这湖底时才品味出来了。我刚才描写说,其水清澈如深山幽谷中的灵泉,然而光此词语毕竟还不足以表达我此时的感受。因为此处荡漾着的三四尺深的湖水,不仅如灵泉般地清冽,而且有一种异样的,像凝脂般的柔滑,如糖饴般的黏稠。若以手掌掏起数滴湖水晾置于空中,在冷冽的月光的映照之下也许会凝成水晶吧。在这浓稠厚重的湖水中,我们的船桨不是轻快地摇动着驶向前方,而是黏滞地费力地推开水面前行。有时我们的桨暂离水面时,这湖水便泛着银光,像一袭薄绢似的蒙罩在桨上。说水里含有纤维也许有些不可解,但确实令人感到这湖水是以比蜘蛛丝更细微的,而且奇妙地富有柔韧弹性的纤维织成的。简而言之,这水虽是相当清澄,但却不是轻灵而是含有凝重的内涵。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其原因之一也许是水底密集地长满了青苔般的细碎的藻草,犹如柔软的天鹅绒地毯似的反射出墨绿色的光泽吧。事实上,除了将它比喻成编织精巧的、具有惊人美丽的光泽和滋润的天鹅绒外,实在找不到其他贴切的言辞。而天空中的月亮女神为了要使这天鹅绒的质地更加富有光泽,以无数根细长的银丝在整个湖面上绣上了逶迤蛇行般的波纹。人世间若有这样美丽的织物,我真想将此披挂在我十分喜爱的在东京的女演员K子身上。倘若这湖里有仙女的话,她所穿的斗篷的颜色必是这天鹅绒无疑。湖水太浅,稍不留神船桨便无情地搅乱了这天鹅绒般的湖面。“扑”地一下犹如尘埃随风扬起般地,湖底的浊泥划着圆圈像烟雾一样地浮了上来。
船经过了柳浪闻莺的前面之后,转往西面向湖中心划去。左岸有一片密集而低矮的黑魆魆的树林,恐怕是桑田或是什么果园吧。再往左岸一看,不知何时船已调转了方向,令人目眩般地,周围突然间开阔起来,宝石山上的保俶塔宛如就要沉浸在水波中的桅杆似的,在淡淡的烟雾中,矗立在遥远的天空中。其左边的葛岭的山脚下,有点点灯火在忽悠忽悠地闪烁,那是新新旅馆吧。从这儿向前眺望,湖对岸像是非常地遥远,西湖恍若大海一般地辽阔。但作为海,这水面又过于平静,看不到一点波浪。甚至可以想象我的躯体就如一叶小虫,被置放在一个巨大的大理石的圆盘中。我记得小时候自己站在原野中,闭上眼睛转上几圈后又突然间睁开,常会感到如今晚这般辽远的、令人目眩般的天地的雄浑壮阔。然而更使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样开阔的湖面,不论行驶到何处,水依然只有两三尺深,或是最多只能浸没到人的胸口处。此时我深切地感到,西湖不是湖,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池塘似的。巨人要是制作盆景,一定会造出像西湖这样的景观来。这湖是如此地平静,其湖面能如此清晰鲜明地映照出所有的物象,归根结底是因为湖水是如此地清浅,不能掀起波浪的缘故吧。就像在水盆中也能映出山影一样,即便只有两三尺深,水还是水。船的正前方是苍郁隆起的孤山,其左面则是低矮绵长的、如女性优美的曲线般起伏的天竺山、栖霞岭、南高峰、北高峰诸山,似要消融在月光中似的朦朦胧胧,然而其壮严的山影还是一一倒映在湖上,当你目接此景时,你怎么会有闲暇去想到湖底是那么地浅呢!
“喂,把船在这儿停一会儿。”
船正好划到距湖心亭七八百米远的地方,我突然对船老大说。船老大也不明白我为何要在此停泊,便搁起了桨坐在了船尾。画舫犹如失去了舵的小舟似的,在湖面上缓缓地画着圆圈随波轻轻飘荡起来。左舷的不远处,雷峰塔的长长的影子落在水上,好像鳗鱼似的在飘飘忽忽地扭动。此外没有一件物象在动。要有的话,那就是在塔的左面天空上一点点在向右面移动的一轮皓月的投影了。在遥远的孤山山麓下,我猜想是文澜阁附近的地方,可见一燃烧得红红的篝火。侧耳倾听的话,在死寂的沉静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飘飘悠悠的笛声……
我蓦地低下头来凝望着水面。亦不知何故,其湖面如玻璃似的闪着波光,那样清澈可直视无碍的水底竟然看不见了。再凝神细视,虽无微风,却如同积水在地震中摇晃似的,湖面上像绉绸似的荡起一阵涟漪,细微的碎波,极其神经质地在不安地颤动着。
就这样在湖上飘荡了三十分钟左右,我们的船再次划动了。划过了湖心亭和三潭印月之间的湖面,我们来到了阮公墩小岛的左边,然后向将西湖截成东西两片的苏堤划去。长长的湖堤上,不时有一丛丛桑树,点缀其间的夹道柳树,低垂着婀娜多姿的仿佛被水浇湿似的枝条。传说是由苏东坡修建的苏堤天桥中,从左边数起的第一座桥映波桥和第二座桥锁澜桥掩映在树丛之中,而在我们的船行前方的第三座望山桥和第四座压堤桥呈弓形展现在面前。
“喂,穿过那座望山桥到那边的湖里去看看。”
“到了那边也没什么可看的。而且那边的水很浅,湖里长满了水草,船不容易进去。”
船老大显得有点为难。
“船行不易也没关系。能进到哪里是哪里。”
我坚持要去,他只得勉勉强强地将船划向望山桥的方向。
爬着藤蔓的古老的石桥,在水面上映出了圆圆的拱形,我们的船仿佛是在整个的圆环中穿行。船在桥下穿过一半的时候,突然船底下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船老大说得不错,那一边长满了长长的水草,犹如随风摇曳的芒穗一般轻轻晃动,仿佛像熊掌触摸似的使劲地缠抚着船底。不过,大约划了十几米以后水草渐渐稀少起来,水好像又深了些。就在此时,离船五六尺远的水中好像漂浮着一样白色的东西,摇近一看,有一具女尸躺在水草上。虽有一层好像比玻璃更薄的浅浅的湖水冲荡在她仰卧的脸上,但在月光的映照下女尸反而呈现出比空气中更明晰而年轻的容貌。女尸就是昨天在火车上、在清泰旅馆的阳台上几次见到过的那位美丽的小姐。从她双目紧闭、双手交叉地搁在胸前、安详地躺着的情形来看,恐怕是想定后的自杀吧。即便是这样,其表情上却未有一丝痛苦的痕迹,她是采用了何种自杀方法呢?稍稍瞥一眼的话,你会觉得她并没有死,而是安闲地睡着了一般,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安详甚至是灵动的光辉。我从船舷中尽可能地探出身子,将脸凑近到尸体的脸上。她的高高的鼻梁几乎要露出水面,我甚至感到她的呼吸仿佛吹到了我的衣襟上似的。像雕刻似的过于生硬的脸部轮廓,也许是浸湿在水中的缘故吧,反倒像一个真人似的柔软具有弹性,青灰色的甚至有些黛黑的脸色,也如洗去污垢似的重又恢复到了白净的模样。青瓷色的缎子上衣,在清朗皎洁的月光下也隐去了其青颜色,而闪射出如鲈鱼鳞片般的银色的光辉。
我忽然注意到,搭在胸口的她的左手上,戴着我今天早晨还曾见过的那个小巧的金表,表上显示出十点三十一分的时刻,还在走着。连在水中的那细微的表针在走动都能清晰地看见,诸君就可以想象这是一个怎样澄澈清朗的月夜了……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