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过流传甚广的“神书”,讲座现场却像玩游戏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你可能不知道侯世达的名字,但你一定知道他的第一本书,也是那本流传甚广、并被封为传奇、誉为“神书”的《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Gödel, Escher, Bach: AnEternal Golden Braid)。豆瓣页面上关于《集异璧》的短评中点赞数最多的评论写道,“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读过此书的人,一种是没读过的人”,足见其不同凡响。而其实即使是读过此书的人,也大多反映他们并不能真正读懂,更多是“看不太明白”。因为它不仅涉及数理逻辑、认知科学、绘画、音乐等多个领域,还在不同领域之间设计巧妙的联结。
侯世达(Douglus Richard Hofstadter),生于1945年2月,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院士、认知科学家、教授,最著名的代表作品为《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
4月17日下午,侯世达(Douglus Richard Hofstadter)在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报告厅带来一场题为“脑海的本质”的演讲。此前发布的海报上标明的主题是“人的创造力VS人工智能”,但在现场侯世达则从他2013年出版的《表象与本质:论类比作为思维的燃料与火焰》
(Surfaces and Essence: Analogyas the Fuel and Fire of Thinking)一书入手,阐明表象、本质和类比三个核心概念的关联,这也是侯世达在中国即将出版的第二本书,中文版计划于今年8月由湛庐文化推出。
侯世达这次在现场其实也在试图呈现一些联结。演讲中的他一直试图游戏式地介入,将日常的生活情境做有趣的提炼和联结,并特意加入很多“中国”元素,让听众更容易有代入感。演讲过后的圆桌讨论和读者提问环节则相对没那么“放松”,以至于让同在现场的学者提醒大家“多问些有趣的问题,别弄得那么严肃”。或许我们在听类似讲座时已经形成某种“思维定式”,就是一定要严肃地探讨分析问题,分辨对错是非,但至少侯世达的讲演不应该这种“听”法,“其实就是玩游戏,那么认真干嘛?”
现场报道 | 新京报记者 李佳钰
曾经创造传奇“天书”
制造GEB和SEA的奥秘
《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横空出世时,侯世达才35岁。“集异璧”这个讲法大家初读时会觉得不明所以,其实对应的正是GEB三个字母的音译,而GEB则是哥德尔(Gödel)、艾舍尔(Escher)、巴赫(Bach)三个人名的首字母。这本超过千页的大部头,将哥德尔的数理逻辑、艾舍尔的版画和巴赫的音乐这三个看上去并无关联的领域,用他自己独到的方式融汇联结,为读者呈上一场引人入胜的思想游戏,1979年初版面世不久就引发轰动热议,不仅双双拿下普利策奖和国家图书奖,更在英语世界中享有极高评价。
上世纪80年代,“走向未来”丛书系列曾以直译《GEB:一条永恒的金带》为名引进译介推出了这本书的第一个中译本。由于是编译,这个版本仅收录了原书五分之一的篇幅。商务印书馆直到1997年才推出这本书的全译本(也就是现在为大家所熟知的版本),为了保证翻译的严谨和准确,当时近十人的翻译小组花了十余年时间才完成全书的翻译工作,整个过程侯世达本人也参与其中
其实,这次清华讲演的中文题目“脑海的本质”就很符合“集异璧”式的“侯世达”风格。乍听上去,“脑海的本质”并不是我们通常会有的习惯表达,但这正是学过一些中文的侯世达为整个讲演特别设计的中文题目。因为他发现,像GEB一样,把表象(Surfaces)、本质(Essences)和类比(Analogies)这三个书中的关键词的英文首字母提出来,正好能凑成一个大家都知道的英文单词SEA,意思是“海”。而接着他又联想到表达Mind或是 Thinking的中文词里,正好有个说法叫“脑海”,所以他特别兴奋地在这个语境中选择了“脑海”这个词来表达思维或者思想,并探求其本质。
更有趣的是,就在中文“脑海的本质”中间“海的本”三个汉字中,侯世达也发现其中有部分笔画对应着字母SEA。所以他特意在自己精心准备的PPT上用蓝色的部分将这三个字母标识了出来,大部分在场的听众也是在听到他的解释之后才发现这两个关于“海”和SEA的奥秘。
不得不说,这个别样的“脑海”和“SEA”的开场特别“侯世达”。在接下来的讲演中,他也一直以他的方式“邀请”大家同他一道加入这场关于表象和本质的思想游戏。侯世达试图说明,是类比促成了我们通常所说的“想到”,我们怎么经由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或者经由一个场景联想到另一个场景。在他看来,是类比在其中作为思考的“燃料”和“火焰”。
由表象到本质
是类比促成的“想到”
他首先澄清了自己是如何界定“表象”(surface)和“本质”(essence)的,以及二者如何与“类比”(analogy)相联结。在他看来,“表象”包含很多细节(details),而“本质”则是关乎那些最重要的东西(what matters),即所谓的“核”(core)。他以字母“A”为例,图中展示了各种不同样式的A,它们在不同的情境中都有不同的“表象”,但“本质”却只有一个,就是字母A。
中文里的“黑”字也是一样。侯世达说,他专门从各种中文书上搜罗了不同样式的“黑”字。这些“黑”字都有特别不同的“表象”:不用说“黑”字整体了,就连下方的“四点水”都有各自的表现形式:有的是正儿八经的四个点,有的则像“m”形的波浪线,还有的就用四个方框表示。但无论它们在“表象”上有怎么样的差异,其实都不妨碍我们认识到“黑”的“本质”。为了抵达“本质”,其实需要我们不那么在意不同的细节,即忽视“表象”的那些不同。
可以看出,在大多数情况下从“表象”到“本质”的转换其实是瞬间完成的,并且无意识。比如,我们都能立马从这么多不同A和黑中知道它们都是A和黑。
侯世达意识到在人在联想到某些事情(human reminding)的过程中其实也是类似的转换。很多时候的联想看似是毫无关联的,但其实并不是如此。它们有着不同的“表象”,却分享同一个“本质”。他特意选取了两个源自生活的片段,帮助我们理解其中的关联。第一个场景是,有一次侯世达在看他女儿Monica织毛衣,他们在讨论毛衣的某种装饰叫“puff”,到底什么是puff呢,侯世达问女儿。他期待女儿给出书面或者口头上的解释,但女儿并没有,而是直接用手上的针织出了个“puff”的样式展示给侯世达看。虽然Monica通过这种方式帮助他认识到了什么是“puff”,但在他看来,Monica这几针其实是毁了她手上正在编制的那件精美的毛衣作品,但不一会儿后Monica就把为了展示puff的那几针给拆了,随之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这其实是日常生活中一个特别普通的例子。但侯世达说,这个情境让他非常自然地,几乎毫不费力地立马联想到了另外一个场景,同样也是他亲身经历。就是有一次在他认真投入写作并写出了一个很好的段落时,突然接到来自他牙医的预约电话,提醒他下周五上午11点半前去就诊,由于他当时手边没有纸笔,所以他随即在他电脑上正在进行的写作段落后面打上了牙医预约的时间,这时,他也会想到,刚写的预约时间其实毁了他刚在全情创作的优良内容,但过了会儿,当他把预约时间记在纸上之后,他就把电脑上那段最后加上的牙医预约信息删除了,又回到了原来的段落,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侯世达特意用相似的结构表达了这两个看上去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场景。确实也让人觉得惊讶,这听上去明明是两件非常不同的事件,可为什么他是那么自然地有其中一件联想到(remind)另一件。但另一方面,侯世达也总结道,这个联结其实并不意外,因为这两个事件虽然在“表象”上非常不同,但在“本质”的层面上却是一致的,这个“本质”就是,某个突发的想法毁了一个本来看上去精美的作品,但这个损害又只是暂时的,后来又都恢复了原样。
侯世达说,事情有趣的地方在于,谁也没想到脑里自然就蹦出另外一个场景,但它就确确实实出现了,而且并非有意识地。他总结道,是第一个情境中的“本质”让人自然地想到了第二个情境,而这个过程中其实是“类比”在产生作用。那到底什么是“类比”呢?在侯世达看来,“类比”就是两个不同的场景的联结,这两个场景的“表象”可能看上去特别不一样,但它们却有相同的“本质”。而“类比”也并非少见的认知活动,侯世达认为,“类比”无处不在,并且不断出现,虽然其中的大部分都并不是直接可见,就像A和黑一样,需要人们认识到。
其实是思维游戏
要的就是打破界限
这就是侯世达为“表象”“本质”“类比”三者建立的关系。侯世达和埃马纽埃尔·桑德(Emmanuel Sander)也是因为在关于思考的本质(nature of thinking)以及类比的本质(nature of analogies making)等问题上分享相近的想法和理念,所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并在2005年就决定就此问题合著一本书,他们为此共同工作整整八年,并最终完成《表象与本质》法文版和英文版两个版本。侯世达自己也说,这两本著作的完成都非常不容易,它们在2013年同一个月份出版。侯世达对译作的要求极高,翻译的工作也几乎相当于重新创作一本书。在演讲之后的圆桌讨论环节,侯世达也表示,自己希望译本能够尽可能转换成符合另一种语言和文化的表达,原著中使用的典故和例子也需要转换,而不仅仅坚守“信达雅”。
在前半程的演讲中,侯世达总能提供有意思的视角和发现,相比之下,后半场的圆桌讨论和听众提问环节则略显沉闷。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院长、清华大学心理学系主任彭凯平教授提醒道,“我觉得我们太认真了,其实他(侯世达)想讲的是要娱乐,要游戏,要恶搞,要胡闹,但今天我们大家都只是特别认真专注地在听。我们在这里分析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可其实没什么对错,就是一种思想的游戏。”
联系到《集异璧》的奇异,我们同样可以发现这正是侯世达不同寻常的地方,他自己也强调,他并没有在谈逻辑,谈推理,他只是想呈现这些有趣的联结,就好像为什么女儿Monica织毛衣的片段让他瞬间联想到自己接到牙医预约电话后的表现。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从繁复又日常的生活情境中提取一些有意思的片段,身陷其中、视而不见是常有的事儿,更不会想到为此设置一场关于表象和本质的思想游戏。
彭凯平也提到他当年读到《集异璧》时的震撼,“当时我大概才20岁,读到这本被称为‘天书’的书,特别是把艺术、绘画、心理学、数学、逻辑都结合在一起。发现那是人生的游戏、思维的游戏,可以跨学科、跨专业,把所有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事连在一起,确实印象很深。”本来就是思维的游戏,没必要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彭凯平分享道,要的就是打破思维的桎梏和局限,“其实就是玩游戏,那么认真干嘛。大家问些有趣的问题,别弄这么严肃。”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现场采写:新京报记者 李佳钰;编辑:走走。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