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时报对译者的采访
问:请回忆下您与辛波斯卡第一次相遇。
胡桑:最早接触她应该是2000年获2001年,具体日子已经既不真切了。当时我在西安上大学,在师大路邮局二楼的邮政书店,我买到了一册非常厚的《历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歌金库》(人民日报出版社),将近1200页。这本砖头一样的诗选收录的最后一个诗人就是辛波斯卡。当然,那时候,她被译作“希姆博尔斯卡”,只有18首,译者是波兰文学专家林洪亮先生,以及当代诗人和翻译家黄灿然先生,这些是很不错的译本,但我当时更关注的其实是波兰诗人米沃什,对辛波斯卡没有足够重视,只留下一个粗略的阅读印象,觉得容易阅读,但结构感似乎不是很强,先锋性也不够,那时候,也许出于青春激情,对先锋性是比较热衷的。过了不久,我就在西安钟楼旁的万邦书城找到了辛波斯卡的单行本诗集《呼唤雪人》,译者林洪亮,几乎收录了辛波斯卡全部重要的诗歌,使我对她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又过了一两年,万邦书城里又出现了一本《诗人与世界》,译者张振辉,是辛波斯卡自选集,这本诗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为中文版的题词:“诗歌只有一个职责:把自己和人们沟通起来。”这三本诗集从西安跟随我到上海,不过,我一直没有像米沃什的诗集那样反复地找出来阅读。直到后来在网上流传见到台湾诗人和翻译家夫妇陈黎、张芬龄的译本电子版(那时候,《万物静默如迷》还尚未在大陆出版),我才重新发现了辛波斯卡,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译本,经过陈黎和张芬龄的翻译,我被她对生活的精微感受力所吸引了。然后才去翻出前三本来重新读。而且,我个人生活的变化,经验的拓展也可能是一个原因,才能逐渐接受辛波斯卡这样的书写日常生活的诗人。
问:您最早是哪一年开始翻译辛波斯卡的诗歌的?
胡桑:我是从2012年下半年才开始译她的。这之前一两年我在北京的叶壹堂外文书店买到一本辛波斯卡英文诗选:Poems:New and Collected.是美国著名女翻译家和东欧文学学者克莱尔·卡瓦娜(Clare Cavanagh)和波兰诗人斯坦尼斯拉夫·巴兰恰克(Stanisław Barańczak)合作翻译的。克莱尔·卡瓦娜是辛波斯卡在英语世界的主要译者,这个译本值得信赖。而且在书店粗略读了一些,和我在汉语中对辛波斯卡的感受很不一样,她的语言简洁、精确,很有质感。但我并没有想到译她,因为她的译本已经不少。后来,我的好友余西从台湾引进了陈黎和张芬龄译的《辛波斯卡诗选》,很意外地畅销,于是让我将Poems:New and Collected这本诗集中陈黎和张芬龄未译的部分译出来,我欣然应允,因为我自以为对她还挺熟悉,而且她的诗风我也挺喜欢。2012年的年底,我去德国波恩大学做访问学者,于是将辛波斯卡的这本英文诗选放入了行李箱,在德国继续翻译。德国和波兰是邻国,地理上的切近使我的翻译更具有了在场感,我的德国房东祖籍就在波兰的格但斯克,经常会聊起他父母在波兰的经历,而且,她父母和辛波斯卡的年龄相仿,经历过的历史时代也十分相似。他书架上还有波兰语-德语词典,也成为了我翻译的工具书之一。德国的生活十分安静,那时候我成天沉浸在辛波斯卡的诗里。
问:您是从波兰语直接翻译成汉语的吗?《万物静默如谜:辛波斯卡诗选》的翻译者陈黎:他有几十年透过原版唱片聆赏西洋歌剧和艺术歌曲的经验,翻译方式是以原文为本,参酌手中字典、各种语言译本、网络上翻译引擎及相关资讯,逐行逐句推敲、斟酌字意、诗意而成。不知道您的翻译方式是如何的?
胡桑:这两本辛波斯卡诗选都是浦睿文化出品的,他们购买的版权是我前面提到过的Poems:New and Collected.我是从这个英文底本翻译的。有时候我也会参照黄灿然、林洪亮、张振辉、陈黎等人的译本,但是,又怕会受到他们太多的影响,所以,基本还是忠实于英译本,以它为准。有时候,我也会找到波兰语原文进行对照,但是我只是初学了波兰语,对波兰语的理解只能起到解答某些难词、难句的作用,我要做到的是译文文本的样态尽量是贴近英译本。况且,辛波斯卡有修改诗歌的习惯,她的诗在波兰语中也有很多版本,我经常会发现同一首诗的波兰语本和英译本相差甚远,甚至只有几行相似,这种情况下我只能以英译本为准。
一首诗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都是具有其特殊位置的,所以,我也会去推敲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词。但是,我首先想做的是从整体上熟悉一首诗,读透它,捕捉它整体的语调、结构和立意,在我和它完全像老友一样熟悉之后,我再逐词逐句推敲翻译,这样每一个词就是一个完整身体上的一些相互协调的局部特征。
当然,翻译期间,我也在阅读很多关于辛波斯卡的相关资料,尽管她的传记资料不多,但是仅有的一些我得做到熟悉,才能使她在诗中所排布的一些个人生活细节得到贴切地呈现。比如她有一个比她大六岁的姐姐玛丽亚·诺沃耶卡,她有一首诗叫《赞颂我姐姐》,诗题有人译作姐姐,有人译作姐妹,有人译作妹妹,如果没有传记资料的协助,就无法断定。比如他和丈夫之间的感情会大量入诗,虽然是隐晦的方式,我找来她的很多照片,熟悉她的一些生活片段和场景,解读她和亲人、朋友们的表情、服饰等等。这期间也读了不少关于她的评论和访谈,比如米沃什等人的评论,许多段落我都译了出来,安插在我为诗集写的序言里了。有位德国Dörte Lütvgot写了一本研究《辛波斯卡诗歌研究》读我也有所帮助。
另外很有用处的是Youtube上的一些视频(可惜国内打不开),我可以听她的诺奖演说,听她和朋友们聚会念诗、聊天。她生活中是一个很随和很幽默的人,气质非凡,翻译她的过程和阅读过程是一个不一样的享受。翻译引导你进入一个人更深的生活褶皱和内心的角落里。
我自己也写诗,我希望翻译的时候有一种写的姿态,就是在准确的前提下,试图做到每一首译作像是一个人在用汉语写诗。所以,对辛波斯卡的翻译必定融入了不少我自己对于诗歌和诗歌语言的理解。我希望每一首诗可以在当代汉语里成为一首具有质感的诗,一个词一句话在当代汉语里也需要有诗的质感。当然这只是我的预期,也许差距还很大,但我译的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
问:你的这个翻译过程顺利吗?
胡桑:挺顺利。辛波斯卡的诗相对来说不是太难。而且在德国期间,除了学德语在波恩大学听课之外,我的空余时间不少,而且这是第一次到欧洲,我处在兴奋状态,生活也没有压力,译的时候状态还不错。当然,个别处也会遇到难以理解的时候,这也许和我的翻译能力和理解力有关,尽管我认为准确是翻译第一要务,但是我相信这个译本还是会存在问题,这有待时间的改变。过一段时间,我对诗对生活对语言的感受变化了,大概会对译本做一定修改。
问:《我曾这样寂寞生活》一书在国内三个月的印数已达10万册,估计这个数字还会被突破,作为诗集这个数字是非常可观的,除了出版方推销有力以外,您认为,辛波斯卡诗歌最主要的魅力是什么?
胡桑:这本书应该还没有印到10万册吧,是前一本《万物静默如谜》销量已超过了十万册。
与很多现代主义诗人不一样的是,辛波斯卡的诗很少进行形式实验,她的诗平易,好读。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的好友米沃什在诺顿讲稿《诗的见证》中为诗歌下过一个也许会令人困惑的定义:“诗歌不过是一句碎语,一个迅速消失的笑声。”辛波斯卡的诗歌大概就是对这个定义的完美演绎,她在《眼镜猴》中写道:“我如此轻盈。”她善于以微小的事物书写真理。那首《一粒沙看世界》就是这方面的宣言诗。在她看来,细节才是世界上最令人惊异的部分,而诗人的职责就是呈现这些细节,用语言赞美持续震撼我们的事物。
作为一名生活和平凡事物的歌者,作为向大问题提供小答案的思想者,辛波斯卡的诗歌明晰、简洁,能在顷刻之间深入人心,让她得以在全世界征服了大量读者,这都要归因于她精湛的诗艺,她不屑于让诗歌仅仅成为修辞练习或者米沃什所谓的“小小的孤独练习”。辛波斯卡不仅以其轻盈的诗风而独树一帜,更重要的是,她坚持不懈地试图用诗歌展现对事物的好奇,探索人类生活的严峻问题,她“把诗歌当做生命的回答,当做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想和责任的语言工作的方式”,如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所说的,正是这样一种天然的融合,她的诗成为了“完美的语言客体”,这种完美的语言织体的确犹如音乐,而莫扎特的音乐就是以音符编织的完美的诗,不同于贝多芬的宏大,莫扎特的诗以轻盈取胜。在这个意义上,“诗界莫扎特”这个称号对于辛波斯卡当之无愧。
米沃什在《纽约书评》曾这样评价辛波斯卡:“辛波斯卡的诗探索着私人境遇,然而有时相当具有普遍性,这样,她才能避免独白。……对于我而言,辛波斯卡首先是一名知觉诗人。这意味着她面向我们说话,与我们活在同一个时代,作为我们的一员,为她自己储存私人事务,以一定的距离经营它们,而且,涉及每个人从自己的生活中得知的一切。”这一评价十分准确。这也验证了辛波斯卡自己的愿望,我前面提到过的那句话:“诗歌只有一个职责:把自己和人们沟通起来。”
当然,辛波斯卡的诗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能力,就是反讽。她能够将板结的生活、话语和文字推到边界,使其流动起来。能够揭穿装扮成真理的宏大谎言。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天才般的能力。诺奖授奖词中也是这么突出辛波斯卡的反讽能力的。这样的反讽能力使读者在阅读她时,既能够享受她对生活感受的精确把握,同时又能将读者带入到一个新的处境,或者使读者获得一种大量生活的新的目光,她让读者的内心和生活流动起来。
《青年时报》2014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