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评莎剧
今天对照着朱生豪译的莎剧读奥登的几篇散文,做了一些摘录———
福斯塔夫无法立足于现实世界。甚至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福斯塔夫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家,因为莎士比亚只是一名诗人。为此,他必须等待将近两百年,直到威尔第写出他的最后一部歌剧(“不要让我们这些夜间的绅士们被人成为掠夺白昼的佳丽的窃贼;让我们成为狄安娜的猎户,月亮的娈宠”)。
对于福斯塔夫,时间并不存在,他属于“喜歌剧”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玩笑和假冒行径,只受控于天真的期待,而非意志和欲望(“你只知道喝好酒,吃饱了晚餐把纽扣松开,一过中午就躺在长椅上打鼾…”)。
他可以理解愤怒与恐惧,它们是直接的情感,却无法理解心怀不满、预谋复仇和担忧,这些情感的前提条件是未来是从过去继承而来的。在福斯塔夫的世界中,每一个时刻都是一种无限的可能性,可以希望任何事物(“各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段历史,观察他以往的行为的性质,便可以用近似的猜测,预测他此后的变化…”)。
对于醉鬼,固体食物是一个象征,提醒他已经丧失了母亲的乳房,以及被逐出了伊甸园。酒鬼的痛苦也许是自作自受,不过这是真实的痛苦,并提醒我们选择抛诸脑后的一切痛苦的存在(“要是我有一千个子儿,我所要教训他们的第一条合乎人情的原则,就是戒绝一切没有味道的淡酒…”)。
福斯塔夫从没有真实的行动,但他一直喋喋不休,所以他给人的印象不是闲散无事,而是精力无限。他从不疲惫,从不厌倦,他被拒绝之前一直释放着欢乐,就像哈尔亲王释放着权力(“因为凭着上帝起誓,我只带了两件衬衫出来,我是不预备流太多汗的:要是碰着大热的天气,我手里挥舞的不是一个酒瓶,但愿我从此以后再不口吐白沫……”)。
伊阿古的最终目的是虚无,他不仅要摧毁别人,也要摧毁自己。他如此疏离于自然和社会,以至于他与时间地点没有任何关系——他可以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永远是您的忠仆”……)。
奥赛罗所经常表现出来的对别人过于亲信、过于善良的性格是一种很能说明问题的症候。奥赛罗必须对别人过于亲信,才能抵消他压抑在心中的猜疑(“当初多少跟她同国族、同肤色、同阶级的人向她求婚,照我们看来,要是成功了,那真是天作之合,可是她都置之不理……”)。
研究者必须舍弃他作为人类的感情、希望和恐惧,将自己降低为对事件不做价值判断的观察者。伊阿古就是一个禁欲主义者。“爱,”他说,“只是心血来潮的欲望、意志的放纵。”(“要是在我们的生命之中,理智和情欲不能保持平衡,我们血肉的邪心就会引导我们到一个荒唐的结局…”)
将人类降低到物的状态,并可以彻底地在科学层面进行认知,可以彻底地进行操控。一种方法是利用那些你意识到而他们没有的恐惧和欲望,直至他们开始奴役自己。在这种情形里,隐藏你的真实意图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啊,主帅啊,您要留心嫉妒啊;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就要受它的玩弄…”)。
她的关于手帕的谎言本身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谎,但是假如她真的平等地对待自己的丈夫,那么她就可能会承认自己丢了手帕。事实上,她害怕,是因为突然和她对质的这个人在意与恐惧的事她都不太明白(“好朋友,替我向他解释解释;因为凭着天上的太阳起誓,我实在不知道我怎么会失去他的宠爱。”)。
好的写作者会让人因他产生阅读其他书的兴趣,奥登正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