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深情的诗人,鞭辟入里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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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里第一次读博尔赫斯,是十四岁的一个夜晚,就着窗外浓郁的夜幕,偶然在书里看到了一篇《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当下暴击,灵魂颤栗。 那是种非常热烈奇妙的感觉,像是心里夜空绽放出千万朵烟花,将我的感知都燃烧透彻,从不曾熄灭的火焰里不断地迸发出灼华光彩。我再听不见世间嘈杂,听到的只有心里烟花噼里啪啦的爆鸣声。 从未有一首现代诗能让我的灵魂共振得如此厉害。已读过无数遍,至今仍是我最爱的外文诗。 从那刻,我记住了博尔赫斯这个名字。 于是我开始看他的诗集。一篇又一篇诗歌,一首又一首地感动着,战栗着。慢慢也知道他不仅仅是个诗人,也是小说家,散文家。 可当我开始阅读他的小说时,却感受到了始料未及的反差。当时太年少,越是欣赏诗歌的深情,便越是欣赏不了小说的冷静与技巧,也不能完全理解背后的哲理和深意,看了两篇便搁置。 这些年过去,经历与阅历对比当初大不相同,才有勇气重新进入博尔赫斯的小说世界。 细细读着,竟也有了很多感悟。他的诗歌或情感深沉,感情在暗地里浓烈地涌动;或是立意高远,像午夜最沉默的月亮,看一眼便湿漉漉地印在心上; 小说却更像一面冷静的镜子,用了十分精巧的手艺打造、磨光,将现实世界映照出无数个切割面,每一面都折射着幽深莫测的光彩,光彩中又延伸开去无数折角与回环,思想的迷宫就在这些道路中隐隐成形。 我的思想就这样被引领着去接触我从未到达过的地方,进行我从未想过的思考。真是一种非常成熟、冷静、又克制的力量,也是我从中获得阅读喜悦的来源吧。 博尔赫斯的短篇虽然篇幅小,但字字不敢漏读。虽其深妙不能完全读懂,但也在此留下一些自己的感悟聊表纪念。
【博闻强识的富内斯】 “我们能够充分直感的形象是黑板上的一个圆圈、一个直角三角形、一个菱形;伊雷内奥却能直感马匹飞扬的鬃毛、山冈上牲口的后腿直立、千变万化的火焰和无数的灰烬,以及长时间守灵时死者的种种面貌。我不知道他看到天上有多少星星。……思维是忘却差异,是归纳,是抽象化。在富内斯的满坑满谷的世界里有的只是伸手可及的细节。 ” 超忆是密密麻麻的细节,是世事万物的深刻烙印,是共性符号的不可理解。当能够重现所有美好梦境的时候,同时也记住了所有的梦魇。更重要的是,当所有的记忆都清晰无比时,又有什么轻重之分呢? 而遗忘反而能使思维抽象,使记忆幻化出斑斓,使人生变得更立体。
【刀疤】 “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和所有的人都有共同之处,因此,把花园里的一次违抗说成是败坏了全人类不是不公平的,说一个犹太人被钉上了十字架就足以拯救全人类也不是不公平的。” 真是狡猾的叙述者,一路娓娓道来,结尾轻描淡写却给人以雷霆震撼,以对立面思维切入,看到的是不同的世界。 却也在这颠倒的视角中,看到了深深被厌弃的自我与深沉的悔意。 有时将灵魂抽离出来,挂在空气里以局外人的角度凝视,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自己。 【叛徒和英雄的主题】 “于是,柏拉图年卷走了新的是非观,带来了相反的老概念;所有的人跳起舞,他们的脚步进入野蛮喧闹的锣鼓点。——威·勃·叶芝《塔》 ” 当一个人成为英雄,往往会超脱人类本身而成为一个象征符号。信仰的敏感脆弱、历史的不可知与可编排,还有人性的无力。 其深意可回味好几天。
【死亡与指南针】 颠覆传统侦探小说套路的一篇。杀人动机混入神秘的宗教因素,充满规律性的杀人时间与等边三角形的杀人地点,侦探一头热血踏入罪犯为他精心设计的陷阱,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一场美与胜利的幻觉。 感受到了博尔赫斯对传统套路和经验主义赤裸裸的讽刺。 但在侦探踏入迷宫的同时,罪犯何尝不也在踏入一个画地为牢的迷宫?“伦罗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种疲倦的胜利感、一种像宇宙一般寥廓的憎恨、一种不比那憎恨小多少的悲哀。” 也许整个世界都只是一个巨大的迷宫。
【秘密的奇迹】 “故真主使他在死亡的状态下逗留了一百年,然后使他复活。他说:“你逗留了多久?”他说:“我逗留了一日,或不到一日。” ——《古兰经》” “人们可能遭遇的经历不是无限的,只要有一次“重复”就足以证明时间是个假象……可惜的是证明那种假象的论点是同样虚假的。” 抽象思维与现实世界肉体的分离。当脱离现实的控制,思维能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构造无与伦比的精妙的迷宫。多美。主人公的生命在自己内心思维里延长了一年时间,在临死前推敲出了自己剧本的最后一个形容词,达到了精神美的高潮。 博尔赫斯再次对时间、空间、思维与虚无的存在进行自己的阐述与描绘,又透出了其对文学创作的无限激情。
【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 “下级是上级的镜子;人间的形象和天上的形象对应;皮肤上的斑点是终古常新的星座图像;犹大以某种方式反映了耶稣。” “通奸往往带有柔情和自我牺牲;杀人往往需要勇气;亵渎神明往往夹杂着撒旦的光芒。” “他为了拯救我们,可以选择纷纭复杂的历史所罗织的任何一种命运;他可以成为亚历山大大帝、毕达哥拉斯、留里克或耶稣;他选择了最坏的命运:他成了犹大。” 一直觉得神也许是人的尺度,神学反映的是人类本身。
【结局】 “在他们的对话中,马丁·菲耶罗也许是第一次听到了仇恨的口气。他像挨了一鞭子似的,在血液里感到了。” “黑人一动不动,似乎守着他痛苦的垂死挣扎。他在草地上擦净那把染血的尖刀,缓缓向房屋走来,没有回头张望。他完成了报仇的任务,现在谁都不是了。说得更确切一些,他成了另一个人:他杀了一个人,世界上没有他容身之地。” 像一阵浓郁的雾,读完后我舌中一股馥郁的甘味,捻存了好长一段时间。躺于小床的杂货铺老板在一个傍晚看到了两位有血仇之人的决斗与结局。 也许真的是结局,也许只是旁观者无法确认真相的想象。 寥寥几笔,几番简短的对话,两个人物的性格与魅力缓缓浮现。
【凤凰教派】 “仪式形成了秘密。” “天庭上下都应知道神同软木和烂泥一样令人愉悦。” “他们不愿承认他们的父辈竟会干这种无聊的事。奇怪的是,长远以来,那个秘密并没有失传;尽管世界风云变幻,战争频仍,人们流离失所,那个秘密依然不可思议传到了所有的信徒。有人甚至毫不犹豫地声称那秘密已成为本能。” 关于宗教、关于秘密、关于神话。也许表达了博尔赫斯的一些颠覆传统的、对宗教信仰与仪式的想法。宗教到底由什么定义呢?世俗里宗教各种繁文缛节都是必须的吗?对文章里的暗喻与指向理解有些隐隐的猜想,却不是十分明确。
【南方】 “现实生活喜欢对称和轻微的时间错移。” “他要了一杯咖啡,缓缓加糖搅拌,尝了一口,一面抚摩猫的黑毛皮,觉得这种接触有点虚幻,仿佛他和猫之间隔着一块玻璃,因为人生活在时间和时间的延续中,而那个神秘的动物却生活在当前,在瞬间的永恒之中。” “ 车厢也不一样了……平原和时间贯穿并改变了它的形状。车厢在外面的移动的影子朝地平线延伸。漠漠大地没有村落或人的迹象。一切都茫无垠际,但同时又很亲切,在某种意义上有些隐秘。” “孤寂达到十足的程度,甚至含有敌意,达尔曼几乎怀疑自己不仅是向南方,而是向过去的时间行进。” “他跨过门槛时心想,在疗养院的第一晚,当他们把注射针头扎进他胳臂时,如果他能在旷野上持刀拼杀,死于械斗,对他倒是解脱,是幸福,是欢乐。他还想,如果当时他能选择或向往他死的方式,这样的死亡正是他要选择或向往的。” 这篇似乎少了些文字的技巧,而更染上了他的诗意。现实与虚妄,也许南方只是他在疗养院里幻裂出的一个美妙的梦境,他的死亡最终仍落于冰冷的病床;也许这看到的南方是真的,他将于旷野中由拼杀走向死亡。 在这篇中关于思绪的飘渺与空间时间的混沌更为细腻地展现出来,也是我最有共鸣的一篇。
有时坐在火车上,看窗外风景变幻,前进或是后退,晕车使我头脑浑噩,思想却伸出漫漫然的触手像潮水一般泛滥开去。恍惚间仿佛自己已不认识自己,而是一个全然的陌生人,不知过去,不知未来。处在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肉身,不同的灵魂。 时间与空间在脑海割裂,于空中杂糅相穿,最终却又融入风中,环合回自身。
就如博尔赫斯漫笔写过,在带来阵阵惊艳、震惊与沉思之后,却对你笑道,不过杜撰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