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修辞学》绎读
《神话修辞学》绎读
今日之神话是什么?要揭示它,首先要解释何为神话。古希腊神话、中国远古神话,都被命名为“神话”,它们的涵义是否一样?一般认为,神话是由远古族群的人们集体创造的,反映人类原始时代或人类演化初期的故事,这些故事被当时人看作真实发生的事件。尽管在柏拉图的记述中,以理性为真理的苏格拉底对古希腊诸神持谨慎态度,但他并未鲜明地公开反对诸神的存在,其他同时代人更是相信这些事实。“神话”的概念本就是从西语来的,古希腊神话符合神话的内涵。至于中国远古神话是否可以命名为“神话”,就要存疑了。夏商周各代并不祭祀盘古,也没有讲到它。夸父逐日、女娲补天,这都出自道家的著作或《山海经》之类的巫书,我宁愿说这些是虚构的寓言。《左传》之类的史书只记载当时的人们有神灵崇拜和祖先崇拜,并未有什么具体的神话。故这里对中国人有神话观念存疑;即使有,也只能算是罗兰·巴特所讲的“今日之神话”。 故事是虚构的。我们现在常称“神话”为“神话故事”,因为我们认为在古人看为真实的神话,只是当时人的虚构罢了。神话是当时看为是真的,其实本身是虚假的。但今日如何存在神话呢?因为神话是由远古族群的人们集体创造的,又是反映人类原始时代或人类演化初期的故事,“今日”早已失去了神话的这两个要素所能够存在的环境。若按照神话的普通意义来看,“今日”无神话。而罗兰·巴特正是虚化了普通意义上的神话存在的具体语境,将神话得以存在的三个要素中的两个最具体、最实在的要素抛弃,而单单保留了神话形式(结构)上的那个要素——这些故事被当时人看作真实发生的事件。“今日之神话”就是今日所创造出的神话,这些神话被大多数人看为是真的,实在是假的,所以具有欺骗性。神话修辞术中的“神话”正是这种结构主义的神话,它们具有普遍性。 正因为所探讨的乃是形式(结构)上的普遍神话,所以巴特最初给神话的极为简单的总结是:神话是一种言说方式。神话不是靠传递其信息的媒介物来界定的,而是靠表达这信息的方式来界定的。例如,“狗”在神话里,因为“狗”暗示出忠诚和更多意义。倘若“狗”能界定神话,那么,神话就止在“狗”中。但这显然不对,因为“猫”也在神话里,由“猫”暗示出冷漠和更多意义。狗不能界定神话,言说的结构能赋予狗神话。神话有形式界限,没有实体界限。万物只要能处于言说状态,就是神话所袭取的猎物。其实,一切都可以是神话了。但这并不是说,万物中的某一个就注定(必然)始终是暗示某个神话。神话是历史选择的言说方式。某些事物在一段时间内成为神话表达方式的捕获物;一段时间后,这个神话表达方式消失了,又有另外的神话表达方式占据原来的位置。明人看女人的小脚,从中看到了性和美;但到了现代人来看,只觉得这是对女性的摧残,只会看到恶心。同一事物在不同的历史中所显现出的神话意义也不同。 因为神话有形式界限而无实体界限,那么,能够言说神话的载体就不仅是文字或表象,照片、电影、广告、戏剧表演等一切能够表达事物的东西就都可以言说神话,也即被神话侵占。凡归属于表达方式的一切就都是神话。一篇文章和一个苹果,无论在其自身意义上差异多大,但在神话来说,都能成为言说它的奴隶。神话像一把剁肉刀,不管是牛肉还是羊肉,都是它的肉。这样,神话学就不再是语言学的范围,而上升语言学的一般科学领域,这个一般科学就是符号学。符号学也不再是单单探讨语言的能指和所指的关系,而是将研究范围扩展到了社会领域。这是巴特的符号学的出发点。 符号是形式的科学,它并不考虑意义的具体所指,所以它具有普适性。但形式主义有脱离历史语境的危险,自形而上学没落之后,多为学者唾弃。实然。少部分形式主义让人脱离了历史,但大部分形式主义却把人重新引向历史。形式主义不等于形而上学,形式主义可以是解释的,也可以是揭露的。像法国结构主义叙事学只是一味解释文学文本的叙事结构,创造出大量中性而无用的术语,把这些术语当成一种万能药,用来解释文学文本的发生,这就是形而上学的假面像。它们从来不考虑现实是什么,而只是考虑哪些符合它们的结构。结构首先是他们考虑的,现实则不过是材料而已。现实论证结构,不是结构深入现实。结构就成了最高的实体,反对一切历史。而研究神话学不是要寻求一种超越历史的结构进而解释一切历史,而是寻求一种超越历史的结构来揭露一切历史,这就是神话修辞术。 神话学确实要寻找一种超越历史的结构,我们甚至也可以说,这是统治历史的最高实体,但我们寻找它,并不是为了承认它,膜拜它,也不是用它来消除一切具体的历史,而是要揭露它,反对它,就是通过揭露它的修辞本质而还原被它所遮盖的历史本真的状态。神话学不是从喧哗众人中选出一个人作主子,我们来作奴隶;而是我们以前自认为自由,实质上却被主子暗暗操控,神话学就是要揪出这个主子,让我们发现虚无。所以,尽管神话学属于形式主义的符号学,但因其批判的本质,它总要到历史之中去揭示这种神话的修辞性。神话修辞术就既属于作为形式科学的符号学,又属于作为历史科学的意识形态批判,前者揭露神话的构成,后者考察神话的形成背景。 巴特首先探讨了神话的结构性,并从中挖掘神话普遍的特点和本质;之后才分析了神话的今日性,即左翼神话和右翼神话的状态和特点;在结语的部分又强调了神话修辞术的必要性和区分。 神话学既从属于研究形式的符号学,下面将探讨神话是如何构成的。
可见神话当中有两种符号系统。一种是语言系统,类似于我们所学习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中的语言结构,只是这里的符号比语言符号的范围要广,一切拥有能指和所指的表象方式都算在这种语言系统之中。一部电影的能指是这部电影所拍出的光电等图像,所指乃是这部电影所述说的事件。巴特把这一层语言系统命名为作为对象(工具、素材)的群体语言。语言系统就是如图阿拉伯数字的部分。另一种系统就是神话系统。因为它的“能指”就是语言系统的最终结果——“符号”,所以它是次生语言,巴特又称之为释言之言。神话系统就是如图英文字母的部分。 例如,有一本杂志上画着黑人士兵在向法国国旗行军礼。按照第一层次的语言符号系统来分析,其能指就是这幅黑人士兵向法国国旗行军礼的画本身,其所指乃是黑人士兵在向法国国旗行军礼本身的意义,作为其结果的符号乃是黑人向法国国旗行军礼这个事实本身。按照神话系统来分析,其能指就是语言系统的结果——“符号”所显示的黑人向法国国旗行军礼这个事实,其所指乃是法国帝国主义意识形态——黑人认同法国政权,其最终结果的符号乃是法国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在黑人向法国国旗行军礼得以显现这个事实。 我们可以看出,语言系统的终端(符号)就是神话系统的开端(能指)。为了之后容易表达,巴特把处于语言系统终端的“符号”命名为“意义”,把处于神话系统开端的“能指”称为“形式”。“意义”和“形式”其实指同一个东西,只是所处的角度不同,命名也不同。“所指”本来就是指意义,巴特把处在这两个系统中的“所指”都称作“意义”。至于两个系统的最终端(第三项),巴特称语言系统的终端仍为“符号”,而神话系统的终端则被称为“意指作用”。如此,原来神话中的两种符号系统可以这样表达:
既明晓了神话的两个符号系统,下面将探讨神话将如何运作以达到其修辞术的目的。这要从一个吊诡的现象谈起:神话的能指既是意义也是形式。就意义而言,它是充实的;作为形式,它又是空洞的。还是拿黑人向法国国旗行军礼为例子,神话的能指就既是“黑人向法国国旗行军礼”这个事实,又是作为法国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形式载体,本身并无意义,只是来表现出“法国帝国主义意识形态”这一概念。 意义变成形式,就说明意义空洞化了,不再具有其本真的存在,而仅仅是作为形式的点缀而已。因为意义空洞化为形式,就需要一种新的概念来填充它,这就是神话系统的所指,即概念。意义空洞化了,并不是说意义本身死亡,而是说意义在转变为形式时就空洞化了。我们看黑人向法国国旗行军礼,单纯的这个事实岂不存在着呢?意义并未消失,只是在变为形式时其本身的含义被隐藏了,因为要被概念覆盖在它身上,以形成一种新的“意义”,就是意指作用。 这种要与形式结合的概念却并非是空洞抽象的,而是特别关注境遇。我们知道神话的形式已将具体的历史排除在外,而只是作为一种空洞的能指来迎接新意义的产生。概念正是将这流淌于形式之外的历史重新植入神话系统之中。形式上的“黑人向法国国旗行军礼”,不再具有意义的充实性和历史性,一个黑人青年在某个晴朗的天空下站立在法国国旗之下行军礼的场景一去不复返,而概念又引进了新的历史,这就是法国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法国有海外殖民地,殖民地的人们认同和拥护法国,作为帝国主义的法国的民族关系是平等和融洽的,现任法国政府有很好的执政能力……至于倾注于概念的历史和具体与其说是真实,不如说是对真实的认知,这种认知就不再是真实和确定的了,而是含糊不清的。还是以“黑人向法国国旗敬军礼”为例,这幅画就必然要与“黑人向法国国旗敬军礼”这一事实相对应。语言学也是这样,能指和所指尽管是任意的,但一经约定俗成,二者的联系就是固定的了。但要是神话系统中的概念,却是模糊不清的,它以这种模糊不清而不受人指摘。例如,“黑人向法国国旗敬军礼”,是确定无疑地指代法兰西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吗?并不一定。不知道法国国旗的人,看到黑人在一个旗子下敬礼,或许会想到这个黑人多么爱自己的国家。知道法国国旗,但不知道法国有海外殖民地的,看到这幅图,就会莫名其妙,一个人黑人简直脑子坏掉了,给法国国旗敬礼。各种各种。蕴含于神话中的信息实际上是一种含混的信息,由随物赋形且毫无界限的联想构成。所以要想达到修辞术的效果,神话概念之间要有功能区分,要明确哪一个能指最适合自己。神话概念的根本特性就是适应性。法兰西帝国性应该明确所涉及的读者,是法国及其殖民地范围内的读者,而不是那些从来都不知道法国有海外殖民地诸如此类的人。杂志的发行地也主要在这些地方,他们的目的达到了,要给法国及其殖民地的居民塑造一个团结一致的价值导向。若有聪明的读者责问其中的意识形态导向,他们则完全可以为自己辩护:我这本杂志怎么可能是在宣扬这些,我们只是新闻照片,没有其他寓意。读者对此也无可奈何,不过许多读者不会质疑,因为他们“不聪明”。 结构主义语言学上,一个所指可以拥有若干能指。因为一个东西可以用多国语言称述。神话概念也同样具有无限量的能指。我可以寻找出千万张图片来表示法兰西的帝国性。这意味着概念在数量上比能指匮乏,它通常只是重复出现在不同能指上而已。如此,从形式到概念,匮乏和丰富(空洞和充实)成反比,形式越空洞就越丰富,概念越充实就越匮乏。概念几乎能在能指的海洋里任意遨游。这是在语言学上不常见的,因为在一个语种里,所指与能指一般是一一对应的关系。 尽管神话概念数量匮乏,但并不是说它会一成不变。神话概念具有历史属性,它在历史中形成、改变、解体,乃至完全消失。小脚在明代人看来,是美和性的化身;在今人看来,是恶心和排斥。不同历史时代下,同一个神话能指所栖居的神话概念相异。所以,我们探究神话修辞术的本质是要进入历史之中考察,而不是去翻词典。词典只会写,小脚是中国古代女性的一种缠足习俗造成的,兴起哪里,什么时候废除,诸如此类,这些概念界定并不具有历史属性,也不是神话概念。破译神话也不能用词典中的概念,因为这些概念不具有历史属性,就难以表达在历史中不稳定的神话概念,所以必须要另造新词。仁爱、善良这类词汇怎能表达法国小资产阶级在一段时间内对中国的认知呢,用一种由黄包车和大烟馆构成的特殊混合物?只能新造一个“中国性”加以统摄。概念的新词不是率意而为,而是照合乎情理的正比例规则构成的。因为此时已然有了在历史中不稳定的概念,就需要和新的能指组合在一起,这就成了新词。 2016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