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寓言
看鲍尔斯,就会想起格林,同样是对异域的书写。只是鲍尔斯的更有哲学思辨意味,而不是现实批判性。比如在《遮蔽的天空》中,文学化的语言,营造的是来自文明世界的西方人闯入相对落后的北非的蛮荒之地的那种惶恐无助的氛围。田纳西·威廉姆斯对这本书评价很高,认为它是一个寓言,表现了近代历史在西方世界留下的精神印记。
鲍尔斯的主人公,哲学意味大于现实意味。《遮蔽的天空》的三个主人公,一对夫妇和他们的朋友,所进行的三个人的旅行,充满着旅途所见和个人思考,对于他们的现实身份则疏于表现,比如他们是谁,所从何来,等等。
这样三个人,空降于一个完全陌生的蛮荒之地,开始游历。波特的出场始终与惶惑不安相伴。不管是他做的梦,还是他被阿拉伯男子领去郊外的帐篷会见一个女孩,直到他在全书的三分之二处匆匆谢世,他似乎是不安的代名词。他也是最能体现田纳西所说的精神寓言的本体。
晚上,他经常游荡在陌生地方的巷子,有时候只是看看,有时候也想找点刺激。他最为惶惑不安与矛盾的一点,莫过于邀请特纳,一个英俊的美国男子和他们同行,但后来他却又慌忙地逃避他,觉得会影响到他和妻子之间的感情。他的慌不择路的逃避,或许是促使他死亡的罪魁祸首,因为去处过于落后,得不到有效的医治。
这种不安,也许源于夫妻之间死气沉沉的感情,也许是一个西方人被困于心灵荒原的无解的困境。
波特对妻子姬特说: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害怕的是同样的东西,害怕的理由也完全一样。我们都不曾找到全情投入生活的办法,我们孤悬在自身的价值之外,坚信自己只要经历一次颠簸便会坠落。”
之后他的死像是对这句话的复现。
他们在纽约感觉不到生活的意义,姬特说:
“每个国家的人们彼此之间变得越来越相似。他们没有个性,没有美,没有理想,没有文化——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波特也是:
为了避免陷入必须思考相对价值的窘境,长期以来他一直拒绝承认存在的意义——这样更方便,更让人安心。
该怎么全情投入生活,又如何不孤悬于自身的价值之外?垂死挣扎而不得解,于是以旅行作为救命稻草吗?
似乎正是这样。而特纳的加入,恰似一条鲶鱼,也是波特的有意为之,——死气沉沉的生活,需要来点刺激。
波特死后,姬特的自我放逐,像是被吓坏了,而丧失理智,跟随本能,执意融入蛮荒之地。这貌似缺乏逻辑,其实是顺理成章的,既是爱的证明,也是必然的逃离与救赎。文明世界心灵和肉体逐渐枯萎、乃至消亡,只有原始的蛮荒之力,才能治愈心灵和肉体上的创伤。姬特一直小心看管自己的行李箱,里面有她在文明世界必需的身份证明、钱财和生活必备品。到最后,她却连这个也舍去了,这很说明问题。而来接她的特纳,则意味着文明世界的再次侵袭,于是她只好再次逃跑。
写作《遮蔽的天空》的1947年,鲍尔斯迁居摩洛哥丹吉尔,生活了五十多年,在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地方终老。格林也写异域,他的主人也会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但他们只是过客,他们与当地人碰撞,留下种种思考,之后便会离开。而鲍尔斯似乎是要在这里得到救赎,从一个旅人,到成为居民。一位曾经去访问他的英国人写到,住在14层美式公寓住宅的作家家里,却是阿拉伯风格,大家可以坐在草垫上品薄荷茶。可见鲍尔斯是赞赏并融入当地文化的。
这位去访问的英国人写到:
在自传《马不停蹄》中,鲍尔斯这样写道:“我总是隐约地确信,在生命中的某一时刻,我会来到一个奇异的所在,对其奥秘的揭示会让我醍醐灌顶,让我欣喜若狂,甚至让我万劫不复。”对他而言,丹吉尔正是那个三者兼备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这种考虑,《遮蔽的天空》里的三人行是把旅行当作救赎心灵的良药。但是在与蛮荒的碰撞中,主人公却因为先天不足,而碰得头破血流。取而代之的,是作者找到了心灵的家园,如鱼得水。
这本书里,有对未知世界的恐惧。那是一个语言不通,条件落后,饮食、卫生都很糟糕的地方,对于游客来说,颇有点自讨苦头的意思。这样一场旅行,倒像是一场受难之旅。至于主人公真在那里得到救赎了吗?我们得不出答案。他们一个死了,一个“疯”了。毕竟,书里关于当地人,除了误解带来的隔阂,也有一些人情美。相比之下,书中的一对英国母子,装腔作势与滑头偷窃,是书里写到不多的坏人。
书里呈现的那个落后却又很美的地方,已经永存。如作者所说:在五十年后的今天,它的生命力已经比它的作者更强。写下这些话的一年后,鲍尔斯逝于丹吉尔。他在《遮蔽的天空》中曾这样写到:
死亡永远在路上,但在它悄然降临夺去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你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我们憎恨的正是这可怕的精准,可是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会以为生命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然而每件事情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一个很少的次数,真的。你还会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没有它你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许还有四五次。也许更少。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
作曲家坂本龙一在自己的专辑里,曾叫不同国家的人用不同的语言一遍遍诵读这段话。
也许在丹吉尔,鲍尔斯曾经回到童年那个特定的下午,并一次次看满月升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