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车厘子树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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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三年，另一个平行空间，所有车厘子树成了精。
它们以三百年前的戏剧《车厘子园》为纲领。虽说没有一棵车厘子树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立纲领总要有隆重的仪式，相关的活动是必不可少的。来自高纬度产区高加索里亚的 Vodaca[1] 上书提案，建议录制《车厘子园》幸存者采访专题片。
烫手山芋需要苦主，提案被全票通过。
纪录片最后是否完成始终是个迷，但采访所成的回忆录——《一棵车厘子树的控诉》之残片却散落流传于世，以下便是某个片段：
樱桃的时间哲学拓展（八卦向）[2]
庄园里每个人都谈论我们，但不管是喜欢我们的，还是那些对我们怀有不友善情感的，无一例外不在乎我们，没有人在乎樱桃园，没有人。
——题记一
愿被屠戮的樱桃兄弟姐妹们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吧。 [3]
——题记二
引言
因为两年一熟[4]，加之总在固定的时节开花，我们逐渐构建了自己的时间哲学。我们也用这哲学给樱桃园里的人分了品种。
品种一
虽是人类，我们对之仍不免怀有不同的情感。我要说的第一个品种，我们曾对他们抱有相当天真的希望。当然，我说「天真」，也就暗示了结局。
这个品种的人，内心的时间是凝固的：他们也会老去，但心思却永远停留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就是典型：还没有成年，不用负成人责任之前的生活是美好的。老房子是美好的，推及其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全是美好的；最吸引我们的，是她对樱桃园的赞美——「如果说全省之内，还有一样唯一值得注意、甚至是出色的东西的话，那就得算是我们这座樱桃园了……」。
怀念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对，对樱桃园的喜爱也让我们心存感激（我们是多么体面的一棵棵樱桃树啊，我们就爱听这些恭维的话）。但是柳鲍芙·安德耶夫娜看不到时间的流动，也不愿面对现实——莫如说，她没有在现实变化时随之做出改变的能力。所以当她最后说「要是丢了樱桃园，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意义；如果一定非卖它不可，那么千万连我也一齐卖了吧！」时，我们早已摒弃了天真。也许她的伤心是真情流露，但从五月到八月三个月的时间里，她没有进行任何试图挽救我们的尝试，把头埋在腌樱桃干堆里，连花钱习惯也没有改变，只是一个劲地说：「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连我们的樱桃脸都红了！
有的伙伴说，她是契诃夫笔下的人物，这位作家笔下的人物通常都会说这句话的，原谅她吧。可就如《三姊妹》中说的那样，发生在小说里，可是什么都不新奇的，但现在，在樱桃园里，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可造了什么孽啊！
还有加耶夫也是同一品种，他有一句听了叫人哭笑不得的口头禅——「我是改不了的了！」
停顿
真是亲兄妹。
此兄是个「预言家」。在故事的一开始，他就准确描述了自己：「如果我让这块产业叫人给拍卖出去，你们就管我叫废物，叫不名誉的人好了」。我们相信，他在发誓的瞬间真的有拯救家族产业于水火的决心。可是，加耶夫和她妹妹一样，心态都停留在那个「曾经很阔」的时期。所以，他们耻于听取商人罗巴辛的建议，甚至觉得光是居于这样可以让他提建议的氛围中就已是奇耻大辱。加耶夫骂罗巴辛是势力小人，自己却不学无术，没有学会先祖创业的努力精进，奢靡的消费习惯却样样精通。在樱桃园被拍卖后，悲伤归悲伤，他还是不忘了去买糟白鱼和凯尔契出产的青鱼。
兄妹两人均「不知」时代变了，「不知」如今是在举债度日。
品种一的养料是「回忆」。
品种二
品种二我本不想提，他们是樱桃园的毁灭者。代表人物是罗巴辛。在时间尺度上，他们永远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的人与现实是好朋友，他们审时度势，也能随机应变，所以会提出修建别墅这样的提议。对他们来说，永远只有「实用」二字：
樱桃园没有价值了——砍掉
种罂粟赚钱——种
买下樱桃园会伤老主人的心？——「为了一笔钱，德国人会把俄国人变成法国人」。
如果你在街上遇到一个罗巴辛，他一定会用焦急又略带劝说的口吻对你说：「可是时间不等人啊！」
罗巴辛当然也不是全无感情，要不他不会给安德烈耶夫娜提建议，虽然这里边必然有他的利益考量。但很明显，如果利益与交情冲突，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利益一边。我建议大家仔细读读第三幕，那可真是太棒了。先是气氛凄凉的音乐会，仿佛泰坦尼克号就要沉入海底（不好意思，不只车厘子，我们樱桃也是与时俱进的）；混乱到最高潮处，罗巴辛主导的新世界接过荒谬，开始新的狂欢。但我要说的是，这一幕罗巴辛的态度与开篇真是天壤之别。可见，最开始此人还有些祖辈留下的自卑，及至终于买下樱桃园，此前压抑的情绪才终于得到释放。
罗巴辛们是社会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他们当中的强者是建设社会的中流砥柱。但他们也有短板，主要是因为过于注重实用而不免有时「目光短浅」。比如，虽说可以赚钱，但罂粟对于社会长远来说是不好的。如果不用法律约束，很难让他们考虑这些，而很遗憾，当时也没有保护樱桃的法典。
虽然罗巴辛砍了很多樱桃树，但我们对他是敬畏的。
品种二的养料是诱惑。
品种三
这个品种虽然在社会上的绝对数量也不算少，但成才的比例实在太低。在时间尺度上，他们着眼于未来。
代表人物是特罗费莫夫。他连一双像样的靴子都没有，可还是在第四幕说出了「你好，新生活」这样虚无缥缈的话。
没有人知道新生活是什么样子，但特罗费莫夫对建设新生活始终满怀信心：「我瞧不起你们，我觉得自己坚强而骄傲。人类是朝着最高的真理前进的，是朝着人间还没有达到的一个最大的幸福前进的。而我呢，我就站在最前列」。
他描绘的新生活总是让人觉得不切实际，不全是因为他说的不好，也是因为他太穷了。因此，所有人，所有的樱桃树都觉得他有些不切实际，也缺少实践。他没少被罗巴辛和安德烈耶夫娜调侃。
但契诃夫还是对他寄予了一些若有若无的信心。比如，这出戏里只有两个角色遇到了真正的阻碍，第一个是罗巴辛，他想劝说安德烈耶夫娜出租土地，结果不是被无视就是被嘲讽，最后他买下了樱桃园。伴随而来的是尊卑观念上的转变。
另一个有此殊荣的就是特罗费莫夫。他被针锋相对，恋爱被长辈阻拦，理想高远却衣衫褴褛……他的行动没有如罗巴辛买下庄园那样彻底推动剧情，作者只是在第四幕里提到他翻译了一部作品，拿到了一些稿费。所以说这是若有若无的信心。特罗费莫夫会变得更有自信，更有行动力吗？这是作者给所有人抛出的问题：知识分子们会停止夸夸其谈，珍惜时间，并努力工作吗？
特罗费莫夫身上存在的另一个问题，则是理念过于宏大抽象。这样，一方面造成了难于被普通大众所理解，另一方面也增加了自己实现目标的难度——一个大目标总是要分割成一个个便于实现的小目标才好。他说「整个俄罗斯就是我们的一座大花园。全世界都是伟大而美丽的，到处都有极好的地方」，这话我们樱桃是不爱听的。
品种三的养料，是希望。
品种四
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绝不轻信，整个作品的人物都蒙上了这样的阴影。大约是因为他们要帮作者代言吧。
片段到这里就结束了，这对纲领的解读又有什么帮助？就权当娱乐吧。毕竟，已经是两三百年以后了，我们果然好到可以嘲笑过去的生活了。
二五三〇年八月
P.S. 有人问，品种四的养料是什么，原文已佚失，笔者斗胆猜测，是理性。
[1] 笔者注：这是一篇很严肃的学术报告，Vodaca 绝对没有伏特加的意思。
[2] Vodaca 注：樱桃觉醒后，为了提高自身地位，才改叫车厘子，下文和纲领中的樱桃都是指车厘子，没有任何对先祖不敬的成分。
[3] Vodaca 注：这里是讲述者讽刺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在加耶夫提到老奶妈去世后的反应。她和安尼雅对下人都漠不关心。
[4] Vodaca 注：史前时代科技水平落后，现代车厘子一年两熟。笔者注：随着文明进步，现代车厘子可以自由选择结樱桃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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