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风雨后》:美好之物无法久存,我们却赖以成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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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于二十世纪的英国作家,有很多都曾与战争发生过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比如格雷厄姆·格林和萨默赛特·毛姆,都曾有过一段“间谍往事”,而伊夫林·沃则是先在非洲做过战地记者——和他的好友格林相似,他也把这段经历写成了讽刺小说《独家新闻》,而后则是参军入伍,主要活动于非洲,先后参与了“自由法国”发动的达喀尔战役和英军对利比亚港口城市巴比迪亚的突袭,但这几次军事活动均以盟军的失败收场。
战场上的失败,对于伊夫林·沃而言其实无关紧要——但正是这种无关紧要,让他感觉到了战争的虚无。在自己的日记里,他将整个二战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德国与苏联、美国与日本”,另一边则是英国自己。意义不明的军事行动令沃感到莫名其妙,而自己同胞在战场上的表现与其说是同样令他摸不着头脑,倒不如说是令他感到愤怒——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像自己一样无畏,或者说,即便感到了害怕,这些人为何不能“收敛一点”。有关战争的直接经验,被他写进了“恶意满满”的小说三部曲《荣誉之剑》里。不过眼下,他还不能那么肆无忌惮地书写这段经验,更何况,此时对他来说,更加迫切的问题,在于如何摆脱这愚蠢的战争和部队。机缘巧合,在从非洲回到欧洲后,沃在一次跳伞训练中受了伤,这让他得以在服役中休养,而这难得的假期又因为一位富于同情心的长官而得以延长——不过,沃似乎并没有因此感激这位长官,而是在《故园风雨后》里,以他为原型,塑造了雷克斯·莫特拉姆——一个左右逢源的投机分子的形象。
《故园风雨后》正是写于这段时间,而在作品一开头,沃便借主角查尔斯·赖德中尉之口,表现了对自己与军队这段“强行联姻”的极度厌恶:
躺在黑暗里,我惊讶地发现,我心里一些长时间令我厌烦的东西,已经悄然死去,就像一位丈夫可能有的感受:在结婚第四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那个曾经爱过的妻子,不再有渴望、温存和尊重;无法从她的陪伴中体会到快乐,不再想取悦她,也不再对她的言行及所思所想感到好奇;不再期望让一切重回正轨,也不再因这不幸的境况而自我苛责。我了解这一切,当婚姻幻灭,一切都变得单调乏味。我们曾紧密相连——军队与我,从第一次强行求爱直到现在,此刻却什么也不剩,除了法律、责任和习俗带来的冰冷联结。
身在水深火热之中,赖德中尉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对于沃来说,《故园风雨后》是一本写给他自己的拯救之书——他和赖德中尉感受到了同样的幻灭,他要为赖德中尉创造一些至少能够缓解痛苦的东西,同样也是为自己寻找可以继续生活的理由。
而这“灵丹妙药”,便是昔日的美好与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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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风雨后》的故事,采取了嵌套式的结构,头尾呼应,写的是赖德中尉在重回“故园”之时的经历和感受,而作品的主体部分,则是赖德有关“布赖兹赫德庄园”的回忆。多年之前,他在牛津,遇到了一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美少年塞巴斯蒂安,并被他深深吸引。两人一同度过了一段无比美妙的时光——在牛津,在布赖兹赫德庄园,也在遥远的意大利,他们整日饮酒作画,享用世间或自然,或人造的种种美景,仿佛世上的一切纷争,都与他们毫无干系:
在树下,我们吃草莓,喝葡萄酒——正如塞巴斯蒂安所承诺的,这两样东西的确很般配。酒足饭饱,我们点上土耳其粗雪茄,仰面躺在草地上。塞巴斯蒂安注视着头上的树叶,我则望着他的侧影。四下无风,蓝灰色的烟雾升起,一直飘进蓝绿色的树荫之中。雪茄的香气,混合了夏日的芬芳,再加上那上等佳酿的绵长余韵,让我们仿佛离开地面,悬浮在这草地一指之上。
“这地方真适合埋金子,”塞巴斯蒂安说,“我要在每一个让我觉得快乐的地方,都埋上一件宝贝。这样等到我又老又丑,还满心绝望时,就可以回来,挖出宝贝,想起那些好时候。”
可是,正如塞巴斯蒂安所预料的那样,如此美好的时光或风景,终究无法永存。总有一天,青春会消失不见,无忧无虑会被满心绝望取代。赖德不明白,为何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袒露给他的塞巴斯蒂安,总是对自己的家庭讳莫如深。但随着故事的深入,赖德或主动或被动地了解到布赖兹赫德家族的往事与当下,塞巴斯蒂安的快活也渐渐消解。他的格格不入,源于对所有的美好无条件的接纳,但这种接纳,却有碍于一个秩序森严的社会——以及家族的运转。随着碰壁的次数越发增多,塞巴斯蒂安不愿面对的东西也就越多,而作为旁观者的赖德也就越困惑。当塞巴斯蒂安虔信宗教的哥哥提出,如果塞巴斯蒂安可以“规矩”一点,那么他的日子也就会好过一些时,赖德反驳说,如果你们不把那些东西强加到他身上,他肯定会像以前一样快活健康的。
于是,似乎为了躲避“那些东西”,塞巴斯蒂安逃走了。但他并没有如赖德所愿,重新找回自己的快活与健康。
而直到自己也不得不期盼“逃走”之时,赖德才明白,塞巴斯蒂安逃避的并不是社会的清规,与所谓的宗教戒律。让他难以忍受的,恰恰是生活本身——爱会变成枷锁,期盼终会落空,人生终究是一场虚空。而“规矩”,不过是用来填满它,让绝望中还可以“应许之地”的期许。
可我看不到那束光,又该怎样期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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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在《故园风雨后》的再版序中,沃坦言这本书,让他“渐渐失去了以往在同代人中所享有的尊重”,换来的是更多的追捧。也许尊重意味着敬而远之,而追捧则是一种亲近可感——的确,在沃的所有作品当中,《故园风雨后》是独树一帜的。正如前面提到的,他曾写过一部“恶意满满”的三部曲——但实际上,他的所有作品,几乎无一不透露着“恶意”,所有的人物都愚蠢可笑,而他自己,则好似斜睨众生的上帝。
但在《故园风雨后》——也只有《故园风雨后》当中,沃是充满情感,而近乎于“仁厚”的。尽管他依旧会讽刺那些拘泥刻板,或苦心钻营之徒,但对前者。他却多了几分理解——比如塞巴斯蒂安的哥哥,他的坚持,其实自有其价值;而对于后者,他则不惜大声痛斥,因为他担忧这个世界会因为像雷克斯这样的人而变得更加败坏。而他更切实的担忧,则是人们因为战争的破坏会摈弃一切旧日的美好,去创造新的、苍白无力的秩序——就像他在军队里的后辈胡珀那样,轻浮造作,似乎一切都可以云淡风轻。这样的沃,更像是一位敦厚的长辈,对往事无比怀恋,同时又愤世嫉俗,恐怕这世界会变得更糟。
他不再高高在上了。为了与人生的虚无抗衡,他放逐了两位原本幸福快活的少年,一如上帝或是岁月反反复复的所作所为。但是在放逐的尽头,他们却都找到了人生,乃至整个人类历程存在的意义。拥有快乐而后怅然若失,拥有美好而后土崩瓦解,但这一切并不会因为不再拥有而消弭无形。恰恰相反的是,原本无形的它们,却因为曾被拥有,而奠定了永恒:
“一些建筑者们远未料到的东西,从他们的杰作中生发出来,在我曾活跃于其中的一出激烈却微不足道的人类悲剧中生发出来。那些东西,我们先前无人曾料想到。一团小小的红色火焰——在神龛的铜门前,在一盏锈蚀不堪、模样凄凉的铜灯之上重新燃起。这火光,正是年迈的骑士从自己的坟墓里亲眼所见,眼看着被灭掉的火光;这火光又为其他的士兵燃起,在那些背井离乡,远在阿卡和耶路撒冷 之外的战士心底熊熊燃烧。倘若没有建筑者和悲剧演员,它绝不可能再度燃起。而在今天早上,在古老的石块中,我正是亲眼看到了它的重燃。”
倘若有一天,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你看到一个拿着泰迪熊,站在繁花似锦的栗树下的美少年——
请替我问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