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遮蔽的天空下,有人崩溃,有人死去,有人无知无觉
1、
《遮蔽的天空》不是一本对读者友好的书。
前三分之一,有点无聊有点闷,还显得挺矫情。读到三分之二处,渐入佳境,需调动全部知觉来感应文字里的信息量。读完最后三分之一,想马上从头再读一遍。
保罗.鲍尔斯真的是个很酷的作家。
2、
这是一部偏重解构心灵的小说,所以在情节设定上并没有通常小说的套路模式,叙述方式甚至有点意识流。
波特与姬特是一对结婚12年的夫妻,美国中产阶级,衣食无忧,却各自面临着精神困局。
两人无法沟通到一块儿,也舍不得放弃彼此,就这么僵持在婚姻里,不能进一步也不能退一步。
那是二战刚结束时期,然而世界已经崩坏。在姬特眼中,每个国家的人都变得一样没有个性,没有美,没有理,没有文化……
而北非这片蛮荒的土地,却是未被战火摧残的。波特想带姬特去那里旅行,借机修复一下夫妻感情。
他拿自己从前去北非旅行时拍的照片——绿洲和市场的诱人风光,已经停业的酒店大堂与花园的美丽景色,哄骗得妻子上了路。
随行的,还有一个他们共同的朋友特纳。他是一个心思简单的美国人,从年少时就养成了不求甚解的习惯,过惯了没有反抗的称心如意的日子。他迷恋智力超过他理解层面的东西,但某样事物就算他有再大的兴趣,也无法促使他多思考半分,他只会放松地远距离欣赏。
波特邀请他同行的理由是:他既想修复与姬特之间的关系,也害怕随之而来的情感负担。有特纳在,或许可以起个缓冲。
一开始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很不能理解他的做法,直到后来,我读懂了这三个人分别代表的身份隐喻后,才理解了作者这样的设定。
3、
波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生活简单,精神却高度敏感。衣食不愁,故有更多的余裕去探索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热爱旅行,因为在旅途中,他看待生活的角度总会比平常客观,头脑也分外清晰,往往会做出比平时英明的决策。
但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每次看到一天走向终结,无论哪天,我总觉得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还有秋天,那简直是万物的终结。”书里这样写。
旅途中,他总是不假思索寻找黑暗角落。孤单的氛围令他愉悦,碰触禁忌让他愉悦,堕落的快乐也总在诱惑他,就连闻到风中神秘的气味也让他欢悦。
他对常规生活不屑一顾,迷恋游离常规之外的异类气质,所以他始终习惯在边缘寻找。
他也不惧怕冒险,对生命有种满不在乎的态度。
他偏好蛮荒的大自然,因为那里原始、大气,又有着终极孤独的氛围。但他在欣赏这些冷酷风景的同时,也热爱温暖的国度。
“因为在热带国家,夜幕降临的时候,你会感觉生命被开启,而不是轰然关闭。”
所以看上去,波特是一个很想放逐自己、又没有彻底放逐自己勇气的人。
他觉得天空是某种固体,替人类挡住了后面的一些东西。这天空也可以譬喻成他的潜意识。
他的灵魂总试图让他失控坠落一下,但他的潜意识总能替他隔绝种种不可知的危险。
在这样的臆想和突围中,他构建了一个自我世界。
当姬特问他:你那个世界的交易单位是什么?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眼泪。
眼泪可解释的语境有:感动,美,爱。这些都是他不屑又极之渴望的东西。
就像一个鄙视爱情的人其实最渴望拥有真正的爱情,一个不相信有理想世界的人其实无比向往这个理想世界。
波特就像一个被宠坏的自私孩子:不管我漂浮得有多远,破坏得再恣肆,我都希望后方有一个温暖的大本营等着我回航。
他的这些自我意识,是他自己能隐约感知,却无法实际捕捉的。也正因为此,他需要一趟蛮荒之地的旅行,以便他用客观的角度观察,用清醒的头脑分析,帮助自己明确这份自我意识。
4、
姬特又是一个什么人呢?
很显然,她是一个表面上看来已经被物质驯化的现代人。用名牌的包、名牌香水、名牌护肤品,就算去非洲旅行,也要带上晚礼服和各种款式的鞋。
但是姬特依靠一套征兆系统活着。比如今天要出门前不小心扭伤了脚或踢到家具,她会得出如下结论:今天出门不顺利,可能有危险。
在文明社会里,姬特花很多时间来分辨各种征兆,用来面对内心的冲突,即理性与原始冲动之间的争斗。
这说明,虽然言行与现代文明衔接得无懈可击的姬特,灵魂还是部落式的,依赖原始的直觉系统。
这两者之间造成的内心冲突,使她变得神经质。冲突激烈的时候,就会濒临崩溃。她管那个叫“发神经”,其实是内心隐藏的自我要突围的状态。
其实很多时候,面对一样事物或景致,她和波特常有同样的反应和感触,但最终两人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因为他们看待生命的角度截然不同。
波特对姬特的失望,无非在于她不能像他一样,体会蛮荒世界里那种孤独的临在,以及接近无限的体验所带来的触动。由此他认为两人在精神世界上不能同步。
其实他不知道,是姬特的潜意识,在拒绝让自己去感知这种体验,因为那会把她内心的野兽诱引出来。
姬特记得自己小时候,会拿着放大镜在太阳下追逐昆虫,直到把它们烤死在放大镜聚焦的燃点下。
她知道自己身上有未驯的野性,所以她努力压抑着本能,遵循着文明社会的秩序和规则,不敢去触碰生命中的潘多拉魔盒。
但是到了非洲以后,她的这套征兆系统乱了套。
炎热的天气、肮脏的环境、漫天的沙尘、无处不在的苍蝇、垃圾的恶臭、孩子身上爆裂的疥疮、飘浮着昆虫尸体的食物,火车四等车厢里的暗黑人间。还有疟疾、伤寒、能让一座城池恐慌若死城的传染病——脑膜炎,还有她和特纳不能自控的出轨……种种失序和混乱,毁坏了她的内心调节器,让她一次次精神紧张,想“发神经”。
随着旅行的深入,一步步更入蛮荒,波特却得了伤寒,特纳也失散,姬特被一步步逼到了一切都要自己做决定的境地。
她身上的原始本能被一点点的激发。终于在波特死后,她扔下了属于文明社会的大堆行李,拿只小箱子跑掉了。
在逃跑过程中,她路过一个池塘,赤身裸体去洗了个澡,然后感觉自己的生命突然变得鲜活。
书里写道:这样的感觉如此熟悉,虽然早已阔别经年。她觉得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发神经了,不会再感到紧张了。
后来的她,开始动用土著的生存经验,不思考,听从直觉,顺应身体的本能。
从前这些东西令她恐惧,如今她走到了恐惧的中央,既不想被香槟取悦,也不再受制于香烟的安慰,像突然叛变的舰长。
在心性感受到的纯然快乐里,她刻意与记忆架起高墙,不再与过往联结。
她像被文明教化的野蛮人,又重新回到了一个广阔而蒙昧的世界。
5、
看到这里已然明白,波特和姬特,其实是一个人,是一个人身上的两面性。
每一个精神高度敏感的人,都会有雷同的经验。
姬特压抑着自己身上动物性的本能,努力在安稳的生活里做着一个正常人,拒绝任何疯狂的尝试。波特却在同样的生活里心神难安,总想滑进深渊去亲触一下那个疯狂的核心,但他总是在边缘就迷失,一次次浅尝即止。
波特与姬特曾在一次谈心时感慨:我们都不曾找到全情投入生活的办法,我们孤悬在自身的价值之外,坚信自己只要再经历一次颠簸便会坠落。
果然,在旅行到非斯时,一场伤寒后,他们分头坠落。一个死了,一个“疯”了。
非洲的蛮荒,逼得你以本能相见,没有一丝转圜余地。
特纳其实与波特和姬特同为一体。
如果波特能在撒哈拉沙漠里与姬特达成合解,让本能与渴望握手言和,那么也会有两个结果。
一个是,他们会成为特纳那样自洽的人,不求甚解地活着,远距离地欣赏着那些超出他们智识的存在。
另一个是,成为一个智者,像佛陀证得涅槃一样,得到终极的答案。
但事实是,波特的死,中断了这个可能。
所以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波特死之前,会说自己这么多年其实一直在为姬特活着。姬特在波特死后,觉得步入死亡疆域的人其实是她,而波特会成为她心里的隐痛,继续活着。
“就像一扇打不开的门,一个永远错失的机会。”
6、
小说里,一个阿拉伯舞娘讲了个寓言式的故事。
三个来自山区的女孩,想去撒哈拉沙漠喝茶。为了完成生活中这种全情投入的仪式感,她们想寻找一座最高的沙丘,好将整个撒哈拉尽收眼底。
为此她们翻越了一座又一座沙丘。当她们终于走到视野内最高的沙丘时,太累了,想休息下再煮茶。于是她们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三个姑娘到死都没能在撒哈拉喝上茶。就像波特与姬特,没能像他们渴望的那样,去全情地投入生活。
而“死亡永远在路上,但在它悄然降临夺去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你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件事。”
作者如是写。
7、
小说的内容简介里有这么一句:意识到人生虚无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真实地活着。
就像有时候一个很想好好活着的人,反而会反复地去讨论死亡。就像加缪。
图书的营销广告把《遮蔽的天空》跟《局外人》并列,说它是存在主义经典作品。
阅读下来,却感觉有不同。
加缪属于沉浸式写作,他的文体中很少出现“虚无”、“自我”、“价值”这种大词,他以极真诚的态度,虚构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而他自己则像个能自医的医生,切割病灶,分析病理,让同类人共情。
保罗的写作却是超脱式的,具备旁观者气质,行文飘忽,处理句子随性直接,有种天才式的任性,不易让人共情,却也能引发思考。
加缪是在平地上拆解虚空,保罗却是在虚空之上再架虚空,直到它彻底坍塌,足见作者之任性。
小说看完,我进入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那一张张面无表情或者面露微笑的面孔,会忍不住揣测: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正在像波特一样试图破解虚无?有多少人像姬特一样刻意在避开虚无?又有多少人像特纳一样,意识不到虚无?
人啊,真是很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