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相遇 (2013-12-30 16: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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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真正的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就是你无意间相遇,还不知它的创造者之名、它表面又与你平时所爱相去甚远、因此你仅仅准备把它当做一件有趣玩意把玩把玩时——它却在你一入手之际就自绽光芒,直至璀璨成你生命中永难忘却的那一抹亮光。
赛珍珠的《庭院中的女人》就是这样一本书。古旧的封面,一个中国女子含羞带笑地待在深闺大院里,一看就能猜到里面会讲述怎样一个让人愁肠百结的故事、主人公又有着怎样令人纠结而哀叹的曲折命运。
之所以会看这样的一本封面“古老”的书,就是因为开篇一段就着实吸引了我——
“她的前半生已告终结,后半生正徐徐展开。她并不害怕年华老去,因为老去也可以给她增光添彩。每长一岁,她在亲友面前就加一层体面,多一分尊贵。她也不害怕容颜渐衰,因为这些年来她努力让容貌只略略改变了几分,所以看上去仍然要比实际年龄娇美。她再也不会如年少时穿得那般花团锦簇,可若论如今这几身裳,或是泛银的蓝,或是带灰的绿,也一样能把脸蛋和皮肤的细巧衬得山清水秀。岁月流逝之于她,并不意味着失落,倒反而等于赢来了一番打磨与提携。”
我不仅想起了米兰昆德拉一部作品中的第一节——“面相”,也是从第一句就立刻引人入胜:“那女人大约六十多岁,我坐在健身俱乐部游泳池边一张折叠椅上看她。”——《不朽》
The woman might have been sixty or sixty-five. I was watching her from a deck chair by the pool of my health club,
这就是好书籍和好电影的共同特点:只要你随便看到其中一句话、听到一句台词、看到一个画面、听到一段音乐响起,就立刻能感知到作者的品味。而通常情况下有深度的作品,会让你立刻有一种屏息的感觉,愿意听它慢慢把故事讲下去。无论它要讲的故事和你期望的有多么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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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抱着想看看这个女子如何勾心斗角的嘲弄心情继续读,越读,越觉得她讨厌——八面玲珑、却冷漠无情;长袖善舞,却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心里又隐隐约浮现出身影。但我知道,这是典型中国受人爱戴的好媳妇、好女人形象。
但也就是从这开始,我不得不老是频频翻回看书面,或读着读着停下来想想——这是赛珍珠写的吗?
赛珍珠,尽管我孤陋寡闻,但也知道她是一位美国作家啊!她非常著名,著名到连我这非文学科班出身、也对世界名著不甚感兴趣的人,都从小对她的名字如雷贯耳。我知道在美国,她的名字也是受到很多作家追捧的,其程度甚至超度在中国。只要一联系到美国文学史、一谈到如何写作,这个名字就总是频频出现,和海明威等人的频率差不多。
可是就是这样一位美国人,真的能写出这样细腻的中国生活吗?她对中国女性、而且是那种封建大家庭里旧式女性心理活动洞若观火,对为人处世之道描写得入木三分;女主人公吴太太的一些心理活动与待人方式,连我这个中国人看了都感到信服并有所悟——以至于我偶尔不得不停下来咂摸咂摸。如此内容、如此语句,简直比中国人还了解中国人,我真是不敢相信这是个外国人写的。或许是制作者把作者名给弄错了?毕竟我捧着的是电子书而已。
这个疑问一直缠绕着我,但阅读时正是深夜,便姑且先读了下去。书到中途——一对某些问题的描写和探索才让我渐渐感觉到这可能还真是个外国人写的。可我还是不敢相信。于是第二天清晨起来特意去查作者信息——发现,还真是赛珍珠!我真是要给她跪了。研究了下作者简介,才懂得为何她把中国人情世故写得这么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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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书中。前几页对吴太太是生厌的——我几乎是想坐等她露出尾巴来,迎来一个《甄嬛传》般悲催的结局——心机算尽,孤独终老。可十几页后,又渐渐觉得她的个性是个谜——她对修女的耐心、对下人的尊重和同情,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我想,她似乎只是一个完美但略显俗气的中国旧式家庭的女人,让人心生敬佩之际又生出不可遏制的同情。然而,几十页后,她的个性渐渐形成——平静而深邃,聪慧而坚决,令人叹服她那股子平衡得体的劲儿。谜团也慢慢形成——她坚决要在根本不需要的情况下给丈夫纳妾——这支撑着我一口气看了下去,不管中间婆婆妈妈、纳妾选妃······也不管是否已是深夜,直到一百多页,两百多页。
这时,我终于发现,其实连吴太太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这样做。尽管她对外人振振有词——男女有别,吴老爷需要“第二春”,而她给不了也担不起。但没关系。因为我也渐渐发现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的心生着一副翅膀,迟早要带她飞到不同的天地。她40岁生日就决议退隐给吴老爷找妾,实际上并不是为了巩固她自己在家里地位或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她计划多年、一心想要给自己找到的一个出口——那就是在尽到对大家庭的责任之际,为自己的灵魂找到生长的自由。 我也陡然间发现,这本书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对作者和她创造的吴太太油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简直想立刻爬起来评价此书——无以伦比的杰作!
但是,继续看下去——
在不自觉地寻找自己和继续掌管着家庭大小事宜之际,她为了给儿子选家庭教师而结识了牧师安德烈,一个奇怪的、不传道、貌似是黑人的牧师(因为赛珍珠描写他皮肤是“黑黝黝”的,身材十分高大来看译后记证实他其实是意大利人)——而赛珍珠强就强在,她的作品真是给人物注入了灵魂,让阅读的人都能超越对这个人外形的第一眼不良印象、而到最后真心诚意地去敬重这个人,好似他的灵魂跟躯壳已经完全不相干。而事实上,灵魂本身的重要性,安德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吴太太也逐渐发现了这一点:
当她身处深闺,却眼望星空,思绪飞到广袤的环宇之中游荡、却忘记了身边琐事,以至于把周围人吓得够呛以为她灵魂出窍了的时候——她是真正明白了这一点,也真正得到了自由。
她认为——那一刻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刻。那一刻,她内心的自问自答,也是全书中的高潮部分。
“吴太太依稀听到了莺儿的声音,可她既不关心、也不知道莺儿为什么害怕。她已经摆脱了围墙的束缚。在她的想象中,这些围墙并没有高高地向天空延伸,没有把星空切出一个方块。相反地,她自己攀上了星星,从那里,她能看见整个地球伸延在她眼前,有分布其间的七大洋,有各个不同的国家,以及过去她只有再书本上才能看到的各个种族。在地球的两极,有终年不化的冰雪,在热带,洋溢着泥土气的生活。
“站在星星上,”她想,“无疑天下万物皆能尽收眼底了。”
平生第一回,她渴望从这四面墙里挣脱出去,遨游天下,遍览万物,无所不知。
再看看什么引出了她这番感慨——
“世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安德烈教士说。他那张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脸盘上浮出了温和的表情,几乎在微笑,放佛有一抹光从他心底散发出来,“可是,太太,我想,你的儿子,年轻的丰漠,会愈来愈像我。没准他会跟我一个样。”
“我决不允许!”吴太太傲然说。
“哦!”安德烈教士说,脸上绽出微笑来。他的双眸熠熠闪光,神秘莫测,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然后他道了再见。
她坐着仰望院子的上空,那里撒着几颗星星。莺儿又跑出来怪她。
“让我一个人待着,”吴太太吩咐她,“我要想想心事。”
“天这么晚了,您非得吹着凉风想吗,就不能躺到床上去想吗?”莺儿一个劲地埋怨。
见吴太太不搭茬,她便去拿了一件皮袍子来裹在她膝盖上。吴太太还是没有动弹。她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凝望星空。四面墙在天穹上切出了一个方块,就像它们把地面也切出了方块一样。然而,她的思绪却上上下下地翻涌驰骋,忽而于深邃处探幽,忽而于高远处升腾。
在这座宅子的土地上,人的根在向下延伸——那是所有生活在吴家人的根,不为目所见,不为人所知。他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老死。根基始终坚如磐石。甚至在他们之前,还有别家的人住过。太老爷曾告诉她,他父亲从他父亲的父亲那里听说过,当初造吴宅的时候挖土的人并非把石块直接垒在泥土上,而是垒在杂陶破瓷、碎砖残瓦上。“没有哪座屋子是直接造在我们的土地上的,”老太爷告诉她,“新筑于旧城之上,我们的老祖宗就这样一层接一层地垒起了五座城市。今人居于前人之上,后人则居于吾辈之上。”
书到中途,看的人,比如我,也和吴太太一样止不住的心潮起伏。尽管我仅只是旁观者——老早明白她所正明白的问题——但是,她整个渐悟过程还是让我感到无以伦比的激动。这是一种纯粹的感动:我仿佛看到一次生命诞生、灵魂聚拢的过程,一次思想超越时间、空间和种族而互相联系、形成一家的过程。这也是一种知遇的激动:她的渐悟过程是作者给予的,我因此也感受到赛珍珠的心跳,我又仿佛看见吴太太正向我们走来。而我的身心,仿佛也越来越轻盈和自由——这是一种经由别人之手而重温自己思想时的美好感受。
人的一生,体会不到几次这样的时候、也不可能一直遇到这样的作品。这世上能让心灵超脱身体、直达寰宇之人,不算少,但是却不一定就能在你身边方圆几百里中发现一位。能把自己的感受写成书籍、制成音乐、拍成电影的人并让你遇到的人,一生中屈指可数。因此,一旦这样的人们借由书籍、音乐和电影彼此发现了彼此,则立刻心意相通、喜不自胜。一旦他们在生活中彼此相遇,则会产生这样一种感情——不问男女、不分生死,照亮他们彼此的生命。如果说人生有何真正的乐趣,我想就尽在此时此刻。所有感官享受都是直接而痛快的,但惟有灵魂的交汇能直击心灵。
让我们再重温下故事中几处高潮片段——
安德烈教士之死: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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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特别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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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赛珍珠;特别感谢译者黄昱宁 ,在2002年7月为我们奉上这样一本传神的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