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筐落叶 ∣ 《四种爱》读书笔记
写书需要养气，读书也需要养气。读《四种爱》，就我想象，最佳地点是在师大金钥匙湖边，有一木地板铺就的码头，丛丛芦苇将湖水隔开，分出重重层次。金色阳光洒在身上。湖水让人想起“逝者如斯夫”的夫子，芦苇让人想起“一根会思想的芦苇”的帕斯卡尔。我们就在这样的天地之间，或独自读，或一起读。此种馈赠，岂能不珍惜。
可惜我读《四种爱》，是带着任务来读的，读得很不流畅，很不投入。所以，以后找机会，还要重读。以下是这次阅读后，记下的笔记。
1.【“无非”（Mere）一直是个危险字眼。
“其实”一直是个危险字眼。】
东按：路易斯是在特意提醒我们：这是拆穿家的把戏。
二十年来，我看得见魔鬼的力量。我恨拆穿家没有力量。
2.【人们老早就发现，快乐可分两类：一类是除非先有欲求，否则就绝无快乐可言；一类则凭其自身就是快乐，无需此类前提。第一类快乐，可以饮水为例。你若口渴，饮水就是一种快乐；你若特别口渴，饮水就是一种大快乐。在这个世界上，若非口渴难耐或遵医嘱，大概没人只图好玩开心，给自己倒上一杯水，一饮而尽。第二类快乐，且以一缕幽香给你的不求而得飘然而至的快乐为例。清晨漫步，豆田或香豌豆丛的气息，与你不期而遇。】
东按：那，喝酒是需求之乐，还是欣赏之乐？
3.【谈到需求之乐，我们往往用过去时态的语句，言说自己；谈起欣赏之乐，往往用现在时态的语句，言说对象。】
【欣赏之乐，则大不相同。它们使我等感到，某些东西不仅事实上满足了我们的感官，而且理当得到欣赏。品酒师不只像脚凉就暖脚那般，乐享红酒。他感到，面前这酒，值得他全神贯注；它不枉融入其酿造的一切传统与工艺，也不枉他多年以来的味觉训练。他的态度中，甚至闪烁着一丝无私。他想让这酒得到妥善保管，一点不是为了自己。即便在弥留之际，再也不能饮酒，思及这一佳酿会被倒掉或糟践，抑或被（像我这样的）分不出酒之好赖的土包子喝掉，也会心意难平。途经豆田的那个人，也是如此。他不仅仅乐在其中，他也感到，此芳香不知怎地就理应得到乐享。要是路过的那时，他竟浑然不觉或不以为乐，就会自责。那就是死木头，就是麻木不仁。这样的赏心乐事竟被虚耗，他会引以为耻。此后经年，他都会记得这一美景良辰。当他听说，那天漫步路过的那块田园，如今已被夷平，修了影院、车库和新马路时，会怅然若失。】
【需求之爱说起一个女人：“没有她，我活不下去”；赠予之爱渴望给她以幸福、安逸、保护——假如可能，还有财富；欣赏之爱则注视她，屏息静气，默默注视，即便与她无缘，也会为竟有如此之绝代佳人而动容——令他完全心碎的，不是她拒绝了他，他宁愿得不到她，也不愿今生从未遇着她。】
东按：陈升《牡丹亭外》里唱道：“你问我，怕什么？怕不能遇见你。是否你走过了我身边，恍恍惚惚一瞬间。”请问，这是哪种爱？
A 需求之爱
B 赠予之爱
C 欣赏之爱
D 纤夫的爱
4.【可是，一个人要是连打过照面的乡里乡亲都不爱，又如何走那么大老远，去爱素未谋面的“人”。】
东按：所以我们要爱具体的人，也要恨具体的人。你不能爱一个概念，或恨一个标签。
5.【“人爱其城邦，”有位希腊人说过，“不是因其伟大，而是因那就是他的城邦。”
切斯特顿《回到正统》第五章，亦有大意相同的话：“人先向一个地方致敬，其后就引以为荣。古时的人不是因为罗马伟大而爱它。罗马伟大是因为古时的人爱它。”（庄柔玉译，三联书店，2011，第70页）】
东按：真爱国是爱文化。爱文化是爱古人，爱那些致敬过的古人。
6.【骂某人“简直就是禽兽”，我们不是说，他表现出禽兽特征（我们所有人都这样），而是说，他在本应表现人类特征的场合，却表现出禽兽特征，而且只有禽兽特征。（称他“畜生”，我们的意思通常是，他之凶残，绝大多数真正的畜生都难望项背；它们没他聪明。）】
东按：最后一句，真是厉害，有一种平静的、坚实的力量，也正是拆穿家没有的力量。这语气，让我想起第一代教父柯里昂，人狠话不多，句句是实锤。
7.【用“老”字来形容亲爱，可谓意味深长。狗会咬陌生人，尽管他们从没伤害过它；会冲熟人摇尾巴，即便他们也没给它什么好处。小孩子会爱脾气暴躁的老园丁，虽然老园丁差不多对他不理不睬；却会在访客面前缩头缩脑，尽管访客百般讨好。但必须是个“老”园丁，“一直”在那儿的园丁——就是童年时代那个虽短暂却仿佛地久天荒的“一直”。】
【要是屡屡高声表白，亲爱就失其为亲爱了；将亲爱公之于众，就像要搬家，将家俱摆出来一样。家俱摆在家里，很像回事；摆在阳光下，则显得寒碜、俗丽或怪模怪样。】
东按：因此，我对网上秀亲情的文章，不大理解，甚至连怀念父母亲人的文章，如果反复发表，我也很难理解。爱，不是应该默默藏在心里么。
8.【这里，有一些礼貌的“规矩”。越是在亲密场合，越不正式；但并不因而就不需要礼节。相反，亲爱诣其极致，所实践的礼节，其细腻、敏感与深微，公共礼节无法与之相比。在公共场合，礼制就够了。而在家里，你必定有礼制所代表的实存。】
东按：亲情不但要面子，而且还要里子。我们见过太多的家里亲人之间的无礼。因为无礼，而导致亲情的里子都没有了。
9.【假如你的家人，逐渐不需要你又十分合情合理，那么，一个宠物就是显而易见的替代。你可以让它终其一生都需要你。你可以让它永远长不大，可以让它永远娇弱，让它跟动物的一切真正幸福生活绝缘。出于补偿，你给它培养无数小嗜好，这些小嗜好只有你才能满足。这个不幸生灵，因而就变得对家里其他人特别有用。
那些说“越是看透人，越喜欢动物”的人——没人相伴就在动物中间找到“安慰”的那些人——最好盘查一下自己的真实理由。】
东按：哎。
10.【赠予之旨归，就是将接受者摆渡到不再需要我们赠予之境。我们哺养儿女，为的是他们很快能自己进食；我们教育孩子，为的是很快不再需要我们的教育。这样说来，重担就在此赠予之爱上。它必须孜孜以求自身之引退。我们必须以令自己变得多余为鹄的。我们能说“他们不再需要我”的那个时候，就是对我们的奖赏。】
东按：龙应台的《目送》的结尾，似可印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11.【爱，一旦成为神，就沦为魔。】
东按：因为，不是“爱就是神”，而是“神就是爱”。别越位，别骄傲，万恶傲为首。
12.【离开情爱，我们无人能够出生；离开亲爱，我们无人会得到抚养；可是离开友爱，我们照样繁衍生息。人类这一物种，从生物学考量，没有友爱之需要。】
【兰姆曾在某个地方说过，三友人甲乙丙之中，要是甲去世，那么，乙不只失去了甲，而且失去了“丙身上的甲”，丙也不只失去甲，而且失去“乙身上的甲”。在我的每位友人身上，总有些东西，唯有别的友人才能完全呈现出来。仅凭自己，我不足以让一个人展其全貌；我需要别的光束，照亮他的方方面面。】
东按：友爱如此珍贵，如此珍贵。以至于，许巍唱的《礼物》，我总怀疑写的是友情：希望自己是，你生命中的礼物。
13.【友爱之史前史，我只能追溯男性一线。
早在有历史记载之前，男人们就离开妻子，聚在一起，共同做事。我们不得不然。喜欢做必须去做的事，这个特征具有生存价值。我们不仅不得不做事，而且还不得不谈论这些事。我们不得不谋划狩猎与战斗。事后，我们不得不分析总结得失，以资将来借鉴。我们甚至乐此不疲。我们嘲笑或惩罚懦夫和笨蛋，称赞出色的人。我们着迷于技术细节。（“他本该知道，风那样吹，他永远接近不了那兽。”……“你知道，我有个轻箭头；所以射中了。”……“我向来说——”……“这样扎，明白吗？照我这样握棍。”……）事实上，我们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们非常乐意彼此为伍：因彼此分享技艺，因共同面对危险和困难，因圈内秘传的笑话，我们这些勇士，我们这些猎人，远离女人和孩子，彼此捆绑在一起。】
东按：友爱史前史：男人之间的友谊，起初是在狩猎的时候形成的。大家为了生存，分享作战经验和教训。
14.【那些与我们共享着它的人，会成为我们的伙伴；不过除此之外，一两个或两三个跟我们共享更多东西的人，则会成为我们的友人。在这种爱中，恰如爱默生所说，“你爱我吗？”的意思是“你看见同一个真理了吗？”——或者至少意味着，“你是否在意同一真理？”某问题虽被他人看小，有人却跟我们一致认为，此问题事关重大，此人会成为我们的友人。至于答案，他则无须跟我们保持一致。】
东按：朋友圈，也应作如是观。
15.【有这等人陪伴，他感到无比幸运。尤其是当全体列席，每个成员都展露其最卓著、最聪慧、最风趣的一面之时。这都是人间胜境：我们四五个人，跋涉一整天，回到客栈；我们穿上睡衣，伸展双腿烤火，烧酒就在手边；我们漫步，整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之外的某些事物，向我们的心灵敞开自身。当此之时，没人对他人有要求，也没人对他人有义务，我们自由而平等，仿佛只是一个时辰之前初次相逢，同时又被某种酝酿多年的亲情所挟裹。生命——自然生命——之馈赠，无过于此。面对此馈赠，谁配？】
东按：邓老师此处翻译，颇见才华，将路易斯原文中的沧桑感展露出来了。作者动情了，译者动心了，读者能不记住这段话吗？尤其是最后一句，让人击节赞赏。
在徐晓的《永远的五月》一文中，回忆她的丈夫周郿英死后，好友史铁生写的悼词里，有一段可作互文来看：
“郿英是以助人为乐的人，是以宽厚为怀的人，是以俭朴为美的人，是以爱为愿、行为果的人。眉英，所有你的朋友，都不忘记你那间简陋而温暖的小屋，因其狭小我们膝盖碰着膝盖，因其博大，那儿连通着几乎整个世界。在世界各地的你的朋友，都因失去你，心存一块难以弥补的空缺，又因你的精神永在而感恩于命运慷慨的馈赠。”
路易斯和史铁生两人都在说友爱，两人居然同时提到“馈赠”。我将这段话发给好友无锐看，他告诉我，“基督教的基本觉知：最美好的事物，不是我的。”我的好友邓军海则说：“最丑陋的，是。”
16.【聪明女人，要是她们想的话，当然能够使自己具备进入讨论及观念世界的资质。若不具备此资质，她们也从不会费劲巴拉地跨进这世界，并将之摧毁。她们另有要紧事。在男女杂坐的聚会上，她们坐在房间角落，彼此谈些女人们的贴心话。就此而论，她们之不需要我们，恰如我们之不需要她们。】
东按：我在有些聚会中，发现了这样的聪明女人。
17.【起初只是欣然迷恋着心上人——对她整个人的迷恋，笼而统之，混沌未分。处此心境的男子，哪有空去想性。他忙着想这个人还来不及呢！她是个女子这一事实，比起她就是她自己，轻如鸿毛。】
【我禁不住将性爱视为上帝所开的一个玩笑。像情爱这样一飞冲天的激情，这样看似超越的激情，却鲜花插牛粪，竟跟一个与别的嗜欲一般无二的肉欲共生，硬生生将其与这些粗俗因素的关联展露无遗，比如天气啦，健康啦，饮食啦，血液循环啦，还有消化啦。在情爱中，我们时不时仿佛飘飘欲仙，在飞；性爱则猛地拽绳，提醒我们，我们只不过是系留气球。这个玩笑在不断证明着这样一个真理：我们是混合的受造，是理性的动物，跟天使一肤之隔，但跟猫狗也一肤之隔。】
东按：幸亏有绳子拉着一飞冲天的激情，否则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天呢。
18.【“你想得到爱，就得可爱。”奥维德如斯说。这个寻欢作乐的老无赖的意思只是，“要是你打算勾引女孩，你必须有魅力。”不过他的箴言，有更广的用场。】
东按：更厉害的是，书的后面写道：老天爷爱你，不是因为你可爱，而是为了让你可爱。
对于我等庸人，读书实在是一件艰苦的事。这些日子读路易斯，费了很多力气，甚至用我老家方言读出声来，才略微读出了一点味道。用邓老师的话说，没那么便宜的事。
第一步，找关键词。关键词是作者看重的地方，像石头一样坚硬。我在邓老师家，看见一个个小本，分别写着，“读托克维尔关键词”，“读《四种爱》关键词”，等等。
第二步，找动情的句子和段落。往往这些句子是有人生感的，有沧桑感。作者那么投入地写，读者若是忽视了，那多可惜。
第三步，把整本书连起来读，默念，跟作者再神游一次。
第四步，自己若有所得，再与人讨论，这样才敢进者也读书会，与大家分享所得，互有助益。
多少人是直接进入第四步，与人讨论？“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