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阿摩司的地下室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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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炉有两组电阻丝,但是有个节电旋钮,总是使一组电阻丝,即电量低的那组电阻丝发光。我目不转睛,看线圈是怎样燃烧的。它逐渐发亮,开始你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劈劈啪啪的声音,就像走在砂糖上,随后淡紫色的微光在电阻丝两端出现,随后淡红色的微光开始向中心散发,像羞答答面频上的红量,随后变成深红,随后迅速不顾任何体面地撒野,从赤棵棵的明黄到淫荡的酸橙绿,直至线圈中央发亮,不可阻挡地炽烈燃烧,通红滚烫的火光如同透过反光镜的亮品晶金属盘看到的野蛮太阳,让你不得不觑起眼睛。
这是书中尤其令我喜欢的一段,小小的阿摩司在潮湿的地下室里观察电炉的线圈,看它怎样一步步发热至滚烫,直到线圈变成一个炽烈的圆——一个野蛮的太阳。在这个世界上,犹太复国主义者忙着从“西方的没落”中解放出来,建造犹太复国主义者文化,否定过去流散时期的流亡与屈辱,忙着打造标准犹太人的熔炉,大力渲染英雄主义思想,讴歌红色教育;旧式犹太人忙着生计放弃崇高的人生理想,不再耽于做学者的虚幻,各自从事着平凡无奇的职业,只有在聚在一起喝着下午茶时,才敢用尖锐的声调慷慨陈词;学者们忙着对不同意见进行轰炸,他们的圈子刻薄又自大,无聊又重复;至于儿童们,像阿摩司那样,只能待在小屋子里,浸润着父辈们晦涩高深的谈话,厄运般的哀叹,想着一些隐约的,不明析的想法。这些势力互相扭结在一起,彼此缠绕一齐喷涌汇聚成那最热的一点,在地下室被一双敏感的眼睛裹挟,也由这尤烈的一点,从这个窄小的地方像外发散。 除此之外,隔绝了几十年的记忆,奥兹的笔触仍轻柔的令人惊讶,他回忆细节,扑蔌着轻盈又小心翼翼的性灵,
在院子里和大街上,黑沉沉一片岑寂,无边无垠,你可听得见流云在屋顶间低飞,轻抚着柏树梢头。可听得见溶室里水龙头的滴水声,沙沙声,要么就是抓挠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只能凭脖颈后的毛发稍感觉,那声音来自衣柜和墙壁之间。
他写感官气味,又是充满着怎样的眷念
伯伯那巨大图书室里的气味将会伴随我整个人生:七种隐藏智慧那散发泥土气的诱人气味,献身学术的恬静世俗生活气味,还有秘密隐士生活从最深的智慧井里滚滚涌出的幽灵般的沉寂,死去先贤们的窃窃私语,埋没已久的学者们的秘密思想迸发而出,对前代人欲望的冷峻抚慰等气味
他反复叙述的家族人物,仿佛从皮革封面,发黄的纸张里走出来一样,带着智慧,秘密和尘埃的气息。奥兹,他用一种诗意,敏感,会心,又幽默的语言把家族中的人拉入了海里,让他们像海草一样舒展,他以为他在岸边咀嚼散发着白垩和盐味的石子,努力冷漠,理智,不思考,不感受。但事实呢?他才是被拉拽地那个,拉拽着翻滚进了大海,拉拽着潜入黑暗深处,拉拽着,写作。这种越嵌入越深伤地行为,是在死亡的黑丝绒里无尽地耽溺,下坠。
压榨着活人残存的记忆,对那些先辈情绪的不遗余力的构建,不吝笔墨地屡屡重现,这究竟是一位作家的反复手笔,还是一个孩子对心爱事物的自保?(关于母亲记忆的自保,不直指的死亡)
阿摩司,永远不要忘记。
永远不要忘记达奴什、阿米和鲁里克,不要忘记和大兵们一起在森林里的姑娘们,不要忘记你一个祖母对另一个祖母说过的话,不要忘记甜美的鱼,它漂浮,死去,加上佐料,配上胡萝ト。不要忘记湿润石子的粗糙、它在你口中已经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但是它那微微发灰的散发着白垩、石膏和盐的味道依旧引诱着你的舌尖。石子令你产生的联想永远不要忘记,那是宇宙中宇宙之宇宙。记住时间中时间之时间的旋转感觉,记住天空色彩的千变万化,就在太阳刚刚落山后,混淆并损害了数不胜数的光色,紫红,丁香紫,酸橙色,橘黄,金色,木槿紫,深红,猩红,蓝,暗红中夹杂着喷涌而出的鮮血,慢慢降临在一切之上的是十分黯淡的灰蓝色,像沉默之色,散发着一股气息,像钢琴上不断重复的乐音,一遍遍地上升,一遍遍地失误,音阶很不连贯,而一只鸟儿用《至爱莉斯》开始的五个乐音进行回应,啼一嗒一嘀一嗒一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