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源氏》与《红楼》
一
有一种公认的说法，《源氏物语》是日本的《红楼梦》。
我是要为《红楼梦》叫屈的。大抵就像是北乔峰见到南慕容之后的那种不齿——将《源氏物语》与《红楼梦》相比拟，简直就是拉低《红楼梦》的格调。没错，《源氏物语》比红楼梦早了七百年，《源氏物语》对贵族生活的优雅细致和荒淫无度有着无微不至的描绘，但一部小说，它的精髓难道不该在于故事和人物吗？
《源氏物语》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呢？一个长得盖世无双的贵族美男子，美到什么程度呢，他的名字“光华公子”便是因为他光彩焕发、艳丽动人而取的。在数十年的漫长生涯里，这位光源氏乐此不疲地向老中青幼各个年龄段的女子示好、调情然后发生关系。在这一出包含了恋母、乱伦、偷情、养成、诱奸、恋童等诸多劲爆情节的大戏面前，隔壁“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何况，隔壁的公公儿媳小叔子小嫂子一个个单独拿出来都有立体丰满的人物形象。
作者紫式部用涓涓细流般的文字将这些荒唐混乱的情事细细碎碎地铺陈——哦，光源氏出生了备受宠爱，光源氏十二岁了，光源氏恋上了抚养自己的藤壶女御，光源氏娶了左大臣家的葵姬，光源氏去调戏前皇太子的六条妃子了，光源氏邂逅了乳母家隔壁的夕颜，光源氏又缠上了大臣的后妻空蝉，光源氏和葵姬生了个儿子叫夕雾，光源氏迷恋上了藤壶的侄女若紫于是带回来调教，光源氏又喜欢上了先皇女御的妹妹，光源氏和皇兄的尚侍胧月夜偷情被发现了，光源氏被流放须磨又合明石姬好上了，光源氏回来了把所有的情人都问候了一遍，光源氏在六条院盖了一个房子把情人们都接来住，光源氏找到了夕颜的女儿又心怀叵测，光源氏又接纳了退位上皇的三公主……
如此种种的桥段翻来覆去，但凡有姿色有才情的女子不是光源氏的情人就是在成为他情人的路上。他对每一个女子都深情款款，每一个女子都对他恋恋不忘，都为他相思成疾。再看他身边的男性近臣、亲属，无一不是热衷于四处求爱，到处留情。这贯穿始终的爱恋故事，看似风雅实则颓靡。
呵，这便是“日本平安时代的风貌”！
与《红楼梦》里的贵族风貌相比，《源氏物语》简直单薄至极。《红楼梦》的风貌，是人情世故里的真情假意，是天地方寸下的世俗礼法，有冷漠的利益纠葛，也有炙热的肺腑之交。热闹时大家欢欢喜喜团团围坐吟诗作赋猜谜行酒令是真，冷落时各自躲躲闪闪蝇营狗苟算计嫁祸嚼舌根捅刀子也是真。这风貌里，有黑有白，有善有恶，有是有非，有灰色地带的人性，有暧昧不清的感情，有不可说的真事隐去，有难启齿的假语村言，无论如何，都是能找到共鸣的人情味。
而《源氏物语》通篇的萧瑟与忧伤比之差得太远。书中喜欢引用白居易的诗，我想最适用于全书基调的一句诗就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像樱花的粉，美则美矣，奈何颜色不正，总欠了几分明亮的暖意。又像一首以4和7为主音符的日本音乐，没有跌宕起伏的曲调，只有永无止尽平如流水的压抑与低沉。
二
除了情节的单薄之外，《源氏物语》对人物的塑造也略显无力。书中的男男女女，无非都是品貌优美才华出众，相互吟诗、赠帖、跳舞、熏香、调琴和调情。作为正室的女子大多是端庄但拘谨的，总要明里暗里有些妒意。侧室姬妾则大多是温柔的体贴的恭顺的有一技之长的，能满足夫君在正室那里得不到的情感缺失，同时会悉心抚养孩子——哪怕是情敌的孩子，也对他们充满了爱意，毕竟“稚子无辜”。
他们的形象雷同而不鲜明。读者或许记得住他们的名字，记得住他们大概的故事，但始终觉得模糊，始终觉得不够丰满——因为发生的事情总是大同小异。反观《红楼梦》里，男性角色中，贾赦贾琏贾珍贾瑞的淫乱无度是有所区分的，宝玉秦仲柳湘莲的为爱痴狂也各不相同。更不必说一个个立得住看得明的女性角色了。不用比黛钗这等主角，就说袭人和晴雯这等配角罢，哦不，哪怕是袭人和麝月这两个有相似度的配角，一句话出来也叫人能分辨得出究竟是出自谁口。
《源氏物语》里的女子，大多是男人的依附。“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在那样的时代里，女子除了依附之外似乎别无他路。于是，六条院各位夫人的形象皆树立在与源氏的关系之上。这不同于《红楼梦》中的女子，离了宝玉，人人都还有独立的品格。
所以，尽管《源氏物语》着墨最多的女性角色是紫姬，但给我这样一个女性主义留下深刻印象的，恰恰是那些拒绝了源氏的女子。如空蝉，她未必对源氏无意，否则就不会有“如果我身没有出嫁，住在父母之家的深闺里，偶尔等待公子来访，那才是风流韵事”的想法。但她自知既已嫁作他人妇，那么宁愿“装作一个不值得爱恋的愚妇”。如书中对她的评介：温柔中含有刚强，好似一枝细竹，看似欲折，却始终不断。倒不是要赞许空蝉的贞洁，而是面对风姿逼人又情意绵绵的源氏她竟还能有这样的清醒的认知，着实令人高看一眼。且空蝉的难得还在于，别的女子在与源氏的关系中多处于被动，而她却能“反调情”，以一种矜持的姿态把源氏撩拨得难以忘怀——“（空蝉）觉得源氏公子如果真正和她决绝，将她忘记，到底是扫兴的，是可悲的。因此每逢写回信等时，她总是措词婉转，或者用些风雅词句，或者加些美妙动人的文字，使源氏公子觉得可爱。她采取这样的态度，因此源氏公子虽然恨她冷酷无情，还是不能忘记她。”
类似的还有槿姬。源氏这样的男子，世间女子是很难不动心的，槿姬也不例外。但她态度决绝，始终不向他表示好感，她不愿“被他看作与世间夸赞他的女子同等模样”，于是宁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的坚决倒赢得了源氏的敬重，无论是葵姬去世时，还是流放须磨时，他始终深信槿姬可以同情和理解自己的境遇。这样霁月清风的知己之交，在书中充斥着欲望的红男绿女间，倒是一抹清新的亮色。
三
我不知道这“世界名著”的头衔是什么人冠上去的，大约在男性主导话语权的时代里，这样一部网罗了天下美妙女子的小说，满足了大部分男人猥琐的幻想。
这种猥琐在第二章里源氏与头中将、左马头以及藤式部丞四人在雨夜品评女子时表现得最淋漓尽致。这几个男人将世间女子分作上中下品，讨论她们之间的分别。来看看他们的一些言论——
有的女子，父母双全，爱如珍宝，娇养在深闺中，将来期望甚大；男的从传闻中听到这女子的某种才艺，便倾心恋慕，也是常有的事。此种女子，容貌姣好，性情温顺，青春年华，闲暇无事，便模仿别人，专心学习琴棋书画，作为娱乐，结果自然学得了一艺之长。媒人往往隐瞒了她的短处而夸张她的长处。听者虽然怀疑，总不能全凭推测而断定其为说谎。如果相信了媒妁之言，和这女子相见，终于相处，结果很少有不教人失望的啊！
有的女子出身高贵，宠爱者众，缺点多被隐饰；闻者见者，自然都相信是个绝代佳人。其次，中等人家的女子，性情如何，有何长处，外人都看得到，容易辨别其优劣。至于下等人家的女子，不会惹人特别注意，不足道了。
无论何等升官发财，本来门第并不高贵，世人对他们的期望总是两样的。还有，从前门第高贵，但是现在家道衰微，经济困难了；加之时势移变，人望衰落了，心中虽然还是好高，但是事与愿违，有时会做出不体面的事来。像这两种人，各有各的原因，都应该评定为中等。还有一种人，身为诸国长官，掌握地方行政，其等级已经确定。但其中又有上中下之别……还有一种人，地位不及公卿，也没有当过与公卿同列的宰相，只是有四位的爵位。然而世间的声望并不坏，本来的出身也不贱，自由自在地过着安乐的日子……这样成长起来的女子之中，有不少才貌双全的美人呢！
主妇职务之中，最重要者乃忠实勤勉，为丈夫做贤内助。如此看来，其人不须过分风雅；闲情逸趣之事，不解亦无妨碍。但倘其人一味重视实利，蓬首垢面，不修边幅，是一个毫无风趣的家主婆，只知道柴米油盐等家常杂务，则又如何？男子朝出晚归，日间所见所闻，或国家大事，或私人细节，或善事，或恶事，总想向人谈谈……然而这妻子木头木脑，对她谈了又有什么用处。
世间更有一种女子：平时娇艳羞涩，即使遭逢可恨可怨之事，亦隐忍在心，如同不见，外表装出冷静之态。到了悲愤填胸、无计可施之时，便留下无限凄凉的遗言、哀伤欲绝的诗歌、令人怀念的遗物，逃往荒山僻处或天涯海角去隐遁了。
更有一种女子，看见丈夫略把爱情移向他人，便怀恨在心，公然和丈夫离居，这也是下愚之策吧。男子即使稍稍移爱他人，但回想新相知时的热爱，还能眷恋旧情。此心可能使夫妇重新言归于好；如今怀恨离居，此心便起动摇，终于消失，从此情缘断绝了。总之，无论何事，总宜沉着应付：丈夫方面倘有可怨之事，宜向他暗示我已知道；即使有可恨之事，亦应在言语中隐约表示而勿伤感情。这样，丈夫对她的爱情便可挽回过来。在多数情况之下，男子的负心是全靠女子的态度来治疗的。然而女子如果全不介意，听其放恣，虽然丈夫可以自由自在而感谢妻子的宽大，但女子取这态度，亦不免过于轻率吧。
尽管这番品评未有定论，但不难看出，在这些道貌岸然的男子眼里，一个女子的出身、相貌、才华、性格、举止，无一不是用来服务于男性的——男人们要求女人们有一个可以依傍的母家为自己的仕途添砖加瓦，要求她们能习得一技之长供自己娱乐消遣，要她们既做能干贤内助解语花又不能毫无风趣。而男人们自己，却端着一副主君的嘴脸颐指气使傲慢凌人。这样和把女性当做物件来赏玩有什么区别呢？着实令人作呕。《红楼梦》第五回中警幻仙姑说：“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用此言来评断以源氏为首的一群平安时代贵族男子们，简直鞭辟入里。
我们不难联想到《红楼梦》第五回，太虚幻境里亦将金陵城中的紧要女子分录在正、副、又副诸册。但除了以客观的身份高低作为划分之外，作者对这些女子没有一丝轻薄之意。今天我们将“意淫”当做贬义词来嘲讽男人们的性幻想，而《红楼梦》第五回作为这一词的原出处，却是对“意淫”持褒赏态度。所谓“意淫”，是像宝玉那样怀抱一颗无私的赤子之心对女子加以关怀与呵护。《红楼梦》里的所有美妙女子都在一个大观园里，从这一点来看，大观园与源氏居住的六条院似乎异曲同工。但《红楼梦》的作者却借着宝玉的眼对书中女子极尽赞美、青睐、同情、体贴和尊重，而未有过半点亵渎。即使宝玉私心里想着永远和这些姐姐妹妹们不要分离，但也不过是希望能常常在一处耳鬓厮磨，在一处嬉笑怒骂，希望她们永远天真美好不被世俗浸染。宝玉从来将这些女子，无论小姐丫鬟，都看作是上苍送来的钟灵毓秀，只有天地自然才是她们的主人，而他贾宝玉自己从不敢有丝毫要将她们据为己有的心思。
此外，《源氏物语》里的男人们，个个都是“双标”。自己在外偷情无数，给父亲兄弟朋友全都带上了绿帽子，而女子哪怕只是无意露出了裙裾、无意被人窥见了容颜，男人便从心里看不起她们，认为他们轻佻无礼、品格低微。
而更令人作呕的是，《源氏物语》中的男子们，人人尽以渔色为乐，并为此沾沾自得，甚至认为对只守定一个妻子，对夫妻二人来说都是一件令人耻笑的事情。书中夕雾的原话：“一个身份高贵的人，斜目也不看一眼，守定一个妻子，好像惧怕雌鹰的雄鹰一样，多么惹人耻笑！被这样顽固的丈夫死守着，在你也不是光荣的。”他甚至认为，一个女子只有在诸多妻妾之中凭借自己的才貌性情脱颖而出、令人艳羡，对于夫妻二人来说才是两全其美的欢乐之事。这样的话在现代人听来多么不可思议。还是拿《红楼梦》做比较，退一万步说，纵是宝玉有千百种不肖，单单是心下明明白白知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一点，便胜却光源氏之流无数 。
当然，把经历单一的紫式部和遍历人情冷暖的曹雪芹相比，可能是有些欺负人了。公道地说，小说内容虽空洞了些，但紫式部（丰子恺）的文字笔触温柔细腻、缠绵悱恻，确是文采斑斓地为那个时代的贵族生活留下了饱含情感的真实写照。
四
《源氏物语》的成书背景是在1001-1008年，因此其中种种男权社会下的不平等之事纵是不能原谅，但终究也是可以理解的。紫式部不止一次在书中说，这类事情在中国也常常发生。紫式部是宫廷女官，记录的是宫廷之事。按照她的说法，中国的宫廷也有种种不堪的、薄幸的、荒唐的事。想来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些秘事我们在冠冕堂皇的正史上是看不到的。而中国又没有像紫式部这样的女官，将这些事情加工记录下来。
但在情场上男尊女卑的韵事，我猜在当时的中国也绝对不少。最为人熟知的，大约可数中晚唐时张生与崔莺莺的一出《会真记》。许多方家认为，《会真记》是元稹的亲历之事。林语堂写过一篇《元稹的酸豆腐》，大骂元稹借张生之口作的自辩之词。他细数了元稹的三大罪状，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非“无耻”二字不能概之——
张生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何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娇宠；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呸！西厢极尽香艳，原本是两情相悦，张君瑞自己得了便宜之后始乱终弃，却污蔑莺莺是妖孽魅惑，此无耻之一；
《会真记》中自叙“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知。”信件原本是私密之物，何况是闺阁女子的情人私信。张生不止将莺莺信札示人，还逢人便说，此无耻之二也；
元稹作过一组《古决绝词》，不少方家认为是指莺莺之事。其中第一首写牵牛织女，已有“春风撩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之语，分明是要为后面的变节做铺垫；到了第二首“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箨兮，高不见节。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之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不我夺。”显是指摘莺莺委身他人。而第三首：“有此迢递期，不如生死别。天公教是妒相怜，何不便隔相决绝。”薄幸另娶韦氏的人分明是元稹，却要先疑莺莺不贞，然后再酸溜溜地说“我们还是相决绝吧”。此无耻之三。
也许在一千年前的社会里，很多事情都是合理的，且不涉及道德问题。但《源氏物语》带来的压抑还是挑起我心中的不平与报复——
我只盼望在今天能多一些像尤三姐那样的女子，从各色轻薄儿郎那里，把他们在数千年男权社会中的欠下风流债多多讨还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