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待着重读它的那一刻

如果说《金阁寺》尚有一丝对俗世的妥协，那《丰饶之海》就是一部彻头彻尾向死而生的作品。在读到《天人五衰》的三分之二时，我一直这么想。但这本书自嘲式的结尾，又轻而易举地将从前付之一炬，梦幻泡影再度回归了庸常。如果是在别的小说里，这样的处理自然是很好的，但是在三岛由纪夫这儿，却像是对俗世的再次妥协，如同《金阁寺》的结尾：“我要活下去。”一样。但是最终，他以自杀式殉道的方式写完了丰饶之海的最后一笔。灵光乍现，如惊鸿一瞥，光艳万芳，过目不忘。

我原以为自《晓寺》开始，那种绝对的，光芒万丈的纯粹美就由清显的转世移步到了本多身上。因为月光公主没有信念感。但是读到《天人五衰》的时候，才察觉自《晓寺》起，那种美就在被逐渐消解，逐渐被幻化成一个不能苟存于人世的，飘渺的倒影。本多的一生都在追逐这种美的路上，所以在书的结尾，他再次站在寺庙前，去见昔日信念所发之人，才会恍然：“这六十年，我好像就是为了站在这里而活的。”

正如开篇反复强调的那样，纯粹的美所带来的，必定是绝对的恶。邪恶不是美的对立面，丑陋也不是，美的对立面是庸俗。（所以本多在追求美的过程中患上了窥色癖，在三岛的逻辑世界里，也并非不可谅解甚至是自然而然的。）从清显—勋—月光—透，像一个美流溢轮转的过程。清显是钟情，勋是钟志，月光是无知且拥有肉体之美，透是由美向恶。大量地堆砌美是不可取的，纯粹的美必然会带来极端的恶，最终流于庸俗，这也是丰饶之海的悲剧性之处。

性欲也是《丰饶之海》里一个永恒的主题。在前两部它融在了爱情里，后两部它分别被作为肉体美的呈现与作恶的对立面而存在。我猜性欲该是三岛的人生哲学中，唯一允许自己沦为大众，通往俗世的途径。所以透才会苦恼该如何与它相处。当然这只是众多隐喻的解答之一。

不过，当作品诞生时，作者就死了。其中的人物早已丰满，自我生长，有了意识与情感，充其量只是从作者的思绪与经历中汲取养分而已。

只有三岛有资格站起来指责世人：你们都是丑陋的。尽管他对于自己出尘绝俗的美不那么有自信。世上的小说家在写凡俗，写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写我们困在囚笼里反复挣脱筋疲力尽，写人人，事事，时时不可得。他一面鄙夷凡俗，一面看得通透分明，知道人的神经末端最敏锐的触感，挑开人的皮囊之下爬动的蛆虫。虽然，他给出的解答并不新鲜，无非是——向死而生，这平平常常的四个字而已。只是他比别人有死亡的勇气，有殉道的刚毅，不仅是困于自己的私人情感，而是为信念——即武士精神，为逝去的日本而死。（连死亡也要一分高下，多可悲。）因此挣脱时羽翼也抖落了更多的鲜血。而我们有幸看到的，是他在死之前，在奔跑着逃脱囚笼的过程中身上逐渐披上的一缕缕神性的光。这种美，在被磨得麻木圆滑的人世间倘若能看见，生活便能在缝隙间呼一口气，见见太阳了。

关于它语言清澈的灵性，惊人的敏锐或结构的精巧，在此不多作赘述。即使是翻译（只要不读林少华的版本），仍会给人惊艳感。其实在节奏调度与人物安排上是有缺点的，三岛惯性对话中回避冲突性强烈之处，《晓寺》中的人物庞杂，个别稍显单薄。

但是这一切都不影响它是我心中目前读过的，最好的小说之一。最后一页读完，电脑屏熄了，心中泛起真实的难过，如同涓涓细流淌过手背，触脚细腻，温热得发痒。

这是一本我会重读多遍的书。它时时刻刻提醒我人世间本身的虚无与庸常，提醒我生存即是衰老，提醒我美的绝对化，恶的如影随形，也昭示着生的希望，那是从死亡的缝隙中透出的光芒。

短期内我不会再重读，它给予我的震撼太强烈，余波未消。落笔的时候，我依然由衷地难过。

（这不是正经的书评。只是读完后，我的想法太多，太杂，短评无法容纳完全。且当个日记，录一些第一次读完后稚嫩的想法。希望重读2，3遍后，看一些研究论文，再来好好重写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