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说真话

王小波引用过一段野史，讲中亚古国花剌子模有一种古怪的风俗，凡是给君王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能得到提升，反之带来坏消息的信使就要被拉去喂老虎。这说明花刺子模的君王耳朵软，只听得进好话，却听不见坏话。类似的故事鲁迅也讲过一个，说有人生了孩子，人家就恭维说这孩子将来是要发财或者做官的，就得到了主人的感激，后来有人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于是受到了大家的合力痛打。说谎的得好报，说真话的遭挨打，我们于是可以说，有时候说真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合上这本《北野武的小酒馆》，我就替北野武捏一把汗，他如果活在花刺子模时代，或者生活在鲁迅的故事里，轻则挨打，重则喂老虎。这也不怪别人，就怪他自己嘴巴没门。他说了太多真话，偏偏这些真话又不太中听，不中听就要受惩罚，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准则，放之四海而皆准——参考花刺子模的风俗，可以说是古已有之。他要是想好好活着，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嘴，次好的办法是说话前先思考一卡下，如果会招致祸害，就不说为妙。这样他还是保持了说真话（有选择的）的个性，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不好的下场。

但他还是说了很多真话，并把这些观点集结成集，印成书发表出来，也就是这本《北野武的小酒馆》。我们常说口说无凭，他这样白纸黑字的写下来，将来有人要找茬，就是证据。但我估计也没有人敢去找他算账，因为有一次他去英国参加活动，接送的豪华轿车突然发生故障，只好换了一辆很普通的面包车。举办方的会长就担心北野武会因此杀了他，因为他以为北野武是日本的黑帮头子。

所以我这是在杞人忧天，这说明我也不太敢说真话，或者说，那些会让人不适的真话。

记得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里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动物生而平等，但有的动物更加平等。当我年轻的时候读到这里，就有些义愤填膺：凭什么啊！更可气的是，在小说里，说出这句话的是一只猪，简直岂有此理。到了北野武这里，这句话变成了一个事实，人是不平等的，不管你多努力，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人与人之间总有体力和智力上的区别，所以要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本分，不会做的要放弃，得不到的要忍受。

他还讲到了网络是一场奴役整个人类的阴谋，为此他自己也吃过亏。一开始他是听人说网上可以看到国外的黄片，于是就买来了电脑，让别人给他安装好。果然他找到了他想看的东西，并看得不亦乐乎，但 他不知道怎么关掉网络就这么一直开着，于是电信公司就寄来了天价账单，把他吓得目瞪口呆。他举这个例子是想说，只要给一台电脑或者一部手机，大家都会抢着交钱了。类似的话，尼尔·波兹曼也讲过，他还把这种奴役归结为四个字：娱乐至死。这是事实，我们迷失在网络的汪洋大海中。但真的有人指出这场阴谋，我想，最不乐意听的就是电信公司了。

有部电影叫《奇迹男孩》，里面有这么一个情节，身为主角的小男孩有一些生理上的缺陷，他好不容易在学校里交上了一个朋友，结果那个朋友出于对集体的向往，违心说了他的坏话。小主角正好听见了，心里自然是很难过。这说明，对一些人来说，被集体承认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有时候甚至比生死还要重要。但这就是他们去说假话的初衷了吗？

我们这个时代，多的是那种教你慎言慎行的文章，却很少有人跳出来跟你讲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北野武接受采访时曾经说过他一直十分珍惜孩提时代形成的感性。无论长成怎样的大人，无论将来多有钱，那都是他最宝贵的财富。他希望永远忠实于自己的感性，认真率直地生活下去。至于我怎么看待这句话，我斗胆说一句：我全部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