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己的人》or《自我的追寻》

Erich Fromm是近年来读的最喜欢的作者之一。他的那本《爱的艺术》曾经帮助我度过了人生当中非常痛苦的一段时间，使我对于如何爱别人以及如何理解他人的爱有了一个系统的认识。虽然过去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思考，但弗洛姆无疑是将我那些零碎的思考以学术化的、系统化的语言更为准确地表达出来。他使我更好地理解了父母之爱、伴侣之爱，也就使我更加明确他人行为背后的真实想法，达到更好地共情吧。

这本《自我的追寻》买了很久了，和另外一本《健全的社会》一起，一直都没有读，直到最近寒假终于有时间想把这些“库存”清一清。总的来说，并没有使我失望，但当然也没有第一次读《爱的艺术》那时的震撼了，因为许多观点是重复的。书名《自我的追寻》着实是意译吧？英文原名《Man For Himself》应该更确切地翻译为《为自己的人》，当然这个名字也更符合弗洛姆所主张的人本主义伦理学，一切为了人自我的成长和发展。只是这个名字听起来或许会被认为过于普通or过于自私？《自我的追寻》这个翻译，首先原名中无“追寻一词”，二是也弱化了弗洛姆的主张。

为什么弗洛姆会提出这样的一种人本主义伦理学的思想？这与他其它著作中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正如前言所说，这本书可以看作《逃避自由》的续篇（当然，他在《健全的社会》中也是这么说的）。用他自己的话说，

人有一种幻觉，就是认为他一切的行动都要有助于其本身的利益，于是他的作为便受这种幻觉所支配；虽然他实际上对其他一切事物都付出了心力而非他真正的自我利益。除了他的生命和生命艺术，每一件事物对他而言都是重要的。他可以为了其他一切，就是不为他自己。（P16）

因而，在此处，弗洛姆将人外在的利益与人本身的生命作了一定的区分，作为不为自己生命而活的人是陷入一种迷误，而强调人的生命本身，人为自己而活，看似是一种“自私”，实际上却是符合人的伦理科学的。他在后文中举出，一个母亲如果始终认为自己是为孩子而牺牲的，而把自己的爱施加给孩子，则孩子往往只能感受到表面之爱与实质之目的的差异。从而孩子并不会以同样的爱回报，相反可能会试图摆脱。而如果一个母亲能够学会自爱，无时无刻不因为爱自己，为自己而活而感受到生命的活力，那么孩子也会受其感染，学会爱（“爱”的四个要素：照顾、责任、尊重和认识）。因而对于弗洛姆而言，为自己的生命本身而活，是人作为人在世界上生存的根基。如若丧失这个根基，那么就会带来很多心理上的迷失以及社会关系的混乱。因为在弗洛姆看来，“爱的基本意义，主要旨在使被爱的人显现出人的特质。”而所谓人的特质，我的理解是，使他尽可能地完成自己的创造性的生命。

《论语》中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圣经》中也说“你要爱邻如己”。从正反面同时论证了，人的“爱”是推己及人的，先是自我，再是他人。这一“爱”当然与如今心灵鸡汤中所说的“爱”（诸如“女人就要爱自己”，往往可以看作一种消费主义或是自我标榜）的内涵是不同的，无法混为一谈。

弗洛姆进一步指出了，这样的一种“为自己的人”的生命完成为何难以实现？症结在于，人往往害怕自我独处。

听从自己之所以如此困难，是因为这一艺术需要另一项现代人罕有的能力：自我独处的能力。事实上，我们对于孤独自处具有一种最无意义的活动，也不愿意独处；我们似乎害怕面对自己的情景。这是否因为我们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恶劣的同伴呢？我认为害怕独处，是唯恐一旦见到自己是一个既很熟悉又如此生疏的人之际，会感到惶惶不安，有时近乎惊恐失措；我们畏惧，于是我们逃避，我们失去了听从自我的机会，继续忽视我们的良心。”（P139，此处的翻译为“良心”，其实感觉理解起来有点怪，我的粗浅理解是“自我真实的内心”）

人的自我欺骗与自我安慰能力的很强大的，因此对于人来说，要真正审视自己的内心并为自己而活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很多人，要么没有自我，要么从未真正审视过自我，又或者因为种种原因掩埋了真实的自我。

而后，弗洛姆对于人的生与死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也是我认为对于现阶段的我极有启发的一段。他认为：

死亡是一项深刻的痛苦；未曾好好生活便要死去的安排，尤其无法忍受。与畏惧死亡有连带关系的，是畏惧老迈，在我们的时代中，有更多人因年老的恐惧而感到烦恼……一个在年老之前过着创造性生活的人，绝不会退化；相反地，他的体力虽然衰退，但是在他创造性的生活中所培养的精神与情绪上的特质却有增无已。不过就生活缺乏创造性的人而言，一旦他的体力——他从事的活动的主要泉源干涸时，他的整个人格方当然随之退化。老年人的衰退是一种征兆：证明过去的生活没有创造性。畏惧年老，是感到（往往在不知不觉中）生活没有创造性的表现；这是对我们断送自己而产生的良心反应。”（P204）

我认为这段话解释了大部分人到了老年时期的一种状态，就是发自其内心地，觉得自己一生并未有创造性的生活，而只是被生活蚕食了追求自我的勇气。我们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任务，并不在于追求外在的成功与利益，而是如若一个人从未遵循自己内心而活，未能够竭尽所能地激发自我的生命潜能，恐怕就是失败的一生。而什么程度算是激发了生命潜能呢？我理解可能相对比较主观，可能并没有一个恒定的标准，而是你能够在年老之时不对自己的一生感觉到后悔。（想起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经典的那段）。

或许对于现代人而言，弗洛姆的很多观点是非常熟悉或者似曾相识的。但是对我而言，在这个比较焦虑的大环境之下，在这个似乎人人都精神紧张的现代中国，或许弗洛姆会引导我们去思考什么是生命的真正意义，什么是真正的爱。一个一生都没有为自己而活的人，是否谈得上存在过？正如弗洛姆在书的最后所说的：“良善与邪恶的后果，皆非出于必然或命中注定。其决定全在于人，在于他能够认真地关切他自己、他的生活及幸福，在于他愿意面对他与他社会的道德问题，在于他有成为自我以及为自我而生活的勇气。”（P216）是勇气，你听到了吗？成为自我，是需要勇气的，是勇者之路；勇敢的人方能获得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