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一月下旬,威廉·萧恩被任命补劳斯的缺,担任《纽约客》总编辑,塞林格对于此项变动很关心。萧恩不信任学术界人士,但仍是个知识分子,缺乏机智但喜欢粗俗的幽默。他从三十年代后期就开始为《纽约客》工作,对于这份杂志的过去如何,以后为生存下去需向何方发展心中有数。几年后,有人称在出版人决定由谁补劳斯缺的时候,萧恩用打字机打了一个通知说他萧恩是替代者,而且不具名地把备忘录贴到了公告板上——那就是怎样选中了萧恩。但另外据《纽约客》编辑部里的另外一个说法,这个故事是编出来的。完全有可能的是,劳斯的替代人选不过是由一个用人委员会选出的,绝大多数杂志的编辑空缺都是这样填充的。
在这前后,塞林格还在处理着其他出版之事。二月十九日,伯耐特写信给塞林格问他愿不愿意向《短篇小说》的一期为在杂志上发表过作品的“最杰出”作家们所出专号上贡献一篇。“有很久没有看到您的短篇小说了。”伯耐特在信中这样写道。而伯耐特当时不知道,以后很快就会发现的是塞林格仍因为利品科特没有出成《年轻人》而怪罪他。正因此事,他不再想在《短篇小说》上发表作品了。当塞林格回绝了伯耐特的邀稿时,伯耐特很失望。他就是没搞明白为什么塞林格会对他恼火。
一九五二年初,塞林格先把《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成功放在了一边——三月二日,该书最后一次在《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上出现,位置是第十二位——他在想着更愉快的出版事宜。首先,他将要决定出一本短篇小说集,这本书会和《年轻人》的内容完全不一样。它将会绝大部分由他在《纽约客》上发表过的短篇所组成。在此前不久,塞林格在纽约跟罗杰·麦歇尔见了面并告诉他他有兴趣出一本短篇小说集。海米什·汉密尔顿听到这个消息兴高采烈,他给塞林格写了一封信向他说明他“急切想听到更多想法”。汉密尔顿说这本短篇小说集可以在六万字左右。塞林格在三月给汉密尔顿回信说他计划在六月份去英国,他们可以谈谈在不远将来出一本短篇小说集的事。当他离开纽约去佛罗里达和墨西哥度假时的情形差不多就是这样。
结果,塞林格这次度假出去的时间不短。当他在外地时,福治谷私立军校的人把他选为杰出校友之一。作为这项荣誉的一部分,塞林格被要求出席学校的一个典礼。负责为塞林格回信的人复信说因为他当时在墨西哥而无法出席。六月二十五日,塞林格回到了纽约后自己写信给学校为得到这项荣誉向他们表示感谢,虽然这也让确实他不安,他在信中写道他只是不喜欢这种公众性的关注。
在那时,塞林格越来越入迷于印度教的研究之中,经常参加拉玛克里什那·维耐卡南达中心的研习会和讲座。除此之外,他还在想着以后该怎么计划,当然在当时,那些计划都被《麦田里的守望者》的重印本发行所影响,这是一九五二年夏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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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九五二年秋天,S.J.佩雷尔曼(S.J.Perelman)——他跟塞林格一样,也是《纽约客》的经常投稿者——把他介绍给了蕾拉·海德里(Leila Hadley),她是一个年轻女性,刚写了一本叫《我要世界》(Give Me the World)的书,书中记述了她乘帆船三个月的旅程。海德里不久前去过斯里兰卡,在那里她碰到了个庙里的和尚,佩雷尔曼觉得塞林格会愿意听一听海德里对于东方宗教的感受,所以他安排了海德里和塞林格见面,要是两个人也能发展一段恋情,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他们见面的那个晚上,塞林格到海德里母亲的位于东七十二街一百五十号的寓所去接她。他们两人在附近一间餐馆里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餐饭。“他很高,而且很瘦。”海德里说,“他看来起像是瘦高个的吉米·斯蒂沃特(Jimmy Stewart),而他那双眼睛太神奇了——颜色就像黑咖啡,往里陷得很深,非同一般,让人难以忘记。”用餐时,海德里提起了佛教。“有这么一位斯里兰卡的医生,我跟他谈起了佛教。他告诉我一个喻事故事,是说一个人腿上有痂,他一直在抠它,还说要是一个人没有痂该有多好。我告诉了杰里这个故事,但是他的反应一般。我应该在他面前表现得更博学、更神秘,但是我没有。”
虽然他们第一次的见面有些尴尬,塞林格在后来两个月内仍约海德里出来了几次。他们一起吃饭,有几个晚上还去过塞林格位于东五十七街的公寓坐一会儿。“那是套光线不好的一楼公寓,租金不贵。”海德里回忆道,“公寓里的一切都排列得整整齐齐,造成一种一尘不染和整洁的样子。”那种严格保持的整洁让海德里心中不安,她也承认跟塞林格来往感觉不是很放松。“跟杰里在一起,”海德里说,“我总是觉得我好像要说错话,我平时跟别人在一起时并没有那种感觉。在五十年代,人们对于交流并不是很自然的,需要培训,但他也根本不是那种可以容易与之攀谈的人。”
但是,他们确实谈了话——还不算少。“他谈到他的前妻,他小心翼翼地跟我解释说他是在梦中跟她遇见的。”海德里回忆道,“他告诉过他在梦中遇到他妻子的全部经历。他也告诉我霍尔顿的事,就好象真有其人。我有时问他过去某个时间在干什么,他会说:‘这个嘛,就是霍尔顿干这事那事时。’说得就好象霍尔顿真的存在一样,我可不能理解。除了这个,他谈到过他的写作和他在记着的一个笔记本。他也告诉过我他正在写关于格拉斯一家的作品。不管我说什么都会遭到反驳。有一次我告诉他我想要拥有一幅艺术家克兰纳克(Cranach)的画作,他却说:‘你不需要买一幅,你可以在脑子中拥有一幅。’那在五十年代可是很新潮的说法。塞林格反对物质主义,说到底,向往产生欲望,欲望产生痛苦,而痛苦是可以避免的,要是……”他跟海德里谈及的最后一个话题是战争。“他确实跟我谈过战争,我推测他是因为战争而得的精神崩溃。他没有说得那么具体,但是他肯定那样暗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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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塞林格开始考虑要离开纽约。他在城市里已经往够了,很想安静独处,他觉得能在乡下找到。他也太不喜欢因为《麦田里的守望者》而招致的对他个人的关注,因此想把自己与世隔绝。出于这个原因,他开始查看不同地方的地产,结果发现在新罕布什尔州康涅狄格河旁边靠近佛蒙特州温莎镇的地方有一大片地,它对他的的诱惑太大,没法不买。那片土地属于卡洛塔·圣高登斯·道奇(Carlotta Saint-Gaudens Dodge)的,她是世界著名雕塑家奥古斯都·圣高登斯(Augustus Saint-Gaudens)的孙女,而他在那里一直住到一九零七年。购买那片地的谈判比较顺利。交易是在一九五三年的新年过后不久完成的,塞林格结果买了九十顷地,地契上的日期是一九五三年二月十六日。当然,新年是塞林格的生日——在那一天他可以展望未来,想想他的生活以后将会是什么样。那片地产位于新罕布尔州一个名叫考尼什的镇上。塞林格得到的是一片长满树林的土地,能看到康涅狄格河谷。他还得到了一座小小的、有着斜折线房顶的村舍,虽然很好看,但是需要铺设管道和添置暖炉。塞林格在冬天的寂静里搬到那里时所看到的就是一个需要修葺,但是的确是属于他的地方。而且,它跟一般的城市环境离得也够远的了,他可以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
一搬进去,塞林格就开始着手为那座村舍添加御冬设备,决心大部分活自己干。但是在让房屋现代化之前,塞林格只能从附近小溪里提水来做饭洗澡,还在附近的树林里砍柴取暖。这种生活跟《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考菲尔德所幻想的差不多。霍尔顿梦想的就是买下森林中一间与世隔绝的村舍让他和莎莉可以远离城市。在搬到村舍里不久,塞林格就开始踏足到温莎镇,那是佛蒙特一个古老的乡镇,与考尼什隔康涅狄格河相望。而他所住的考尼什没有银行,没有商店,没有诊所,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营业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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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三年一月三十一日,当塞林格还在处理着跟他在考尼什的新地产有关事情时,《纽约客》发表了《泰迪》,这是他断断续续写了很长时间的一个短篇。因为它的情节和主题,它成了塞林格发表过的最受争议的短篇之一。短篇的中心人物是泰迪——一个十岁的天才,他跟父母和六岁的妹妹布帕(Booper)在一艘游船上。在船上,泰迪遇到了一个名叫鲍勃·尼科尔森(Bob Nicholson)的年轻人,跟他进行了一段很长的,富于哲学意味的谈话,其中的精彩之处是在泰迪说起他缺乏感情时的一段。“你是不是说你没有感情?”尼科尔森问他。“要是我有,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用过。”泰迪说,“我看不出来它们有什么好处。”后来,泰迪透露说他能在脑子里看到有些人将要何时及怎样去死。“你所做的就是死时离开他妈的身体。”泰迪说,“我的天,每人都干过成千上万次,不能就因为他们不记得了就不代表他们没干过。那太蠢了……比方说,我五分钟后要去上游泳课。我可以下去到游泳池那里,里面可能没有水,可能是今天他们给池子里换水什么的,可是有可能会发生的是我也许会走到游泳池边上,比如说只是看一看池底,而我妹妹可能会过来把我推下去。我可能会头骨折裂,马上死掉。”
说完这个,泰迪就去上游泳课了,把尼科尔森撇在后面,而他决定跟着泰迪。当尼科尔森到达通向游泳池的那层甲板时,他停了下来。“他梯子下了一半多,”塞林格在短篇的结尾写道,“那时他听到一声长长的、极刺耳的尖叫——分明是发自于一个小女孩之口。它的声响效果极好,就好像在贴了瓷片的四壁间回响。”
这个短篇也就这样结束了——跟暴死那样出其不意。从这方面说,《泰迪》跟《香蕉鱼的绝佳日子》在结构上类似。对于《泰迪》,《纽约客》的读者们被震惊了,因为在这本文字波澜不惊的杂志里他们读到了这样一个短篇,是关于一个小男孩出于从来没有解释清楚的原因,把他妹妹推下了无水的游泳池杀死她的故事。什么也不会比纯真被毁灭这件事更令人不安了,塞林格在这个短篇中写的正是这个。泰迪,一副天真之相,却能做出冷血的谋杀。唯一可能导致这种行为的因素是泰迪的天才,至少以短篇中所提供的材料来看是这样的。当泰迪获得了知识时,他再也无力去感受人类的情感,那他对妹妹实施了谋害。也许他之所以谋害她——可能而已——除了想那么干没有别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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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林格因为《泰迪》收到的信件和因为《给爱斯美——怀着爱和凄楚》收到的信件一样多,绝大多数是那些对短篇结尾感到困惑的读者写来的。二月初,在经历了这个短篇产生的反响之后,塞林格继续处理着搬家到考尼什时所遇到的问题。二月二日是一个星期六,他等着工人们来在那片地产上建起一道挡水墙,而且把房屋也装上风雪窗。然后塞林格因为要留在考尼什收拾房屋而取消了去纽约见海米什·汉密尔顿的计划,汉密尔顿跟他的妻子伊冯从英国过来了。一个月后,他取消了另一次去纽约的计划,最可能是因为他把全部心思放到了他在乡下的新生活上。
一九五三年三月份,西格奈特(Signet)出版了《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平装本,定价为五十美分,封面有一个男孩,是杂志风格的霍尔顿。他手里拎着一个手提箱,穿着大衣,围着围巾,头上戴了一顶帽檐往后的红色棒球帽。那个男孩在往一个夜总会里看,那里的“三场表演”都有女人表演。封底仍有一个塞林格的小传,像这样,塞林格允许在他的书封上出现他的小传,后来就没有几次了。
四月六日,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平装本出版后不久,利特尔—布朗公司出版了塞林格的短篇小说集《九故事》。这两本书先后出版,计划是让两次出版的宣传价值达到最大程度。塞林格从所有以前他所发表的短篇小说中选了下述几篇放在集子里:《香蕉鱼的绝佳日子》,《康涅狄格州的威吉利叔叔》,《笑面人》,《在小艇那边》,《就在和爱斯基摩人开战之前》,《给爱斯美——怀着爱和凄楚》,《美唇碧眼》,《德·杜米埃—史密斯的忧郁期》和《泰迪》。
《九故事》很快就得到了许多评论,绝大多数在赞扬时出语谨慎。艾伦·巴斯(Alan Bath)在《国家》杂志上发表《年轻恐怖》(Youthful Horrors)一文,指出这些“写得高超的,能给人以深切印象的”短篇“是从令人毛骨悚然的到精神变态的……包括那篇《纽约客》上登的被人谈论很多的短篇,它是关于一个天才儿童的,我们会认为他把妹妹推进了没水的游泳池里。”巴斯认为塞林格是个杰出的小说家,但他有危险将要滑向“具有明确的和最终是令人失望的写作局限性的作家之一”。接下来巴斯又写道:“就像威廉·沙洛扬屈服于快乐童年的魔力一样,也有可能的是塞林格入迷于青少年的病态魅力而忽略了人类痛苦那更大、更复杂的写作领域,这对于具有出色天赋的作家是种局限在一个很小世界里的思想病态。”
吉尔伯特·海伊特(Gilbert Highet)在《哈泼氏》上评论了这本书,他在题为《总是怀着一颗饥渴的心游荡》(Always Roaming with a Hungry Heart)文章中写道:“一年前左右,J.D.塞林格出版了在我们这个时代迄今为止所出现的关于青少年痛苦的最佳长篇小说之一:《麦田里的守望者》。他也“出版了一本精彩的短篇小说集《九故事》”,其中最后一篇《泰迪》“在发表时让读者们感到惊愕,但它绝对是令人无法忘怀的。”虽然他相信“这本书不是失败之作”,海伊特仍担心塞林格有在一个接一个的短篇中写同样人物的危险。“其中有个削瘦、不安、聪明的人正处于崩溃的边缘,我们已经看过在不同阶段的他:孩童时、少年时、漫无目标,担心同性恋问题的二十多岁时。他的主要问题在于他父母一个是犹太人,一个是非犹太人。父亲总是主宰性的,但很少是宽容的,而母亲是个神经过敏的人,不能依靠。”
但是其他任何一篇评论都不能在广度和深度上与尤朵拉·韦尔蒂(Eudora Welty)四月五日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发表的一篇相比。作为二十世纪最有才华、最受尊敬的短篇小说作家之一,她称赞塞林格的作品是“独创性的、一流的、严肃的、也是出色的。”韦尔蒂说塞林格显然是个“天生的作家”,他具有“敏锐的观察力……难以置信的好听力,还有我想除了典雅一词无以形容的东西。”韦尔蒂第继续称赞道:“塞林格先生是个特别严肃的艺术家,很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会找到许多写作形式——也是有趣的写作形式。他的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不错而且特别感人,但是——对于本读者来说——这个长篇中的所有优点可以从这同一位作者的某一个短篇中找到,而且不知何故,表现得更贴切自然。”
部分是由于那些肯定性书评,部分是由于它是接着《麦田里的守望者》以后的第二本书,《九故事》不久就一路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榜,而且在后来的三个月里一直呆在前十五名——对于一位新作家的短篇小说集来说,这样的成绩几乎前所未闻。有意思的是塞林格对于《九故事》的报导看得很少,要么是他让人们如此认为的。在四月初,他写信给《纽约客》和他的出版商通知说他不想看到任何关于他的短篇小说集的评论。他说要是他相信自己是个新闻人物的话就无法工作了,而当时他正处于极佳写作状态之中,那只能让他想写更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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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利特尔·布朗公司出版《九故事》后的两个月,海米什·汉密尔顿在英国出版了这本书。但是这本书的美国版本和英国版本有一个重要的差别。汉密尔顿坚持认为指明类型的《九故事》是可用书名中最差的一个,他不知通过什么办法说服塞林格让他把《给爱斯美——怀着爱和凄楚》作为小说集的书名,这一篇是塞林格在英国最著名的一篇,但在美国并非如此。汉密尔顿对于公众也掩饰了这本书是个短篇小说集的事实,在广告样书中强调《给爱斯美》这本书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作者的第二本书。汉密尔顿想把事实轻描淡写,因为短篇小说集从来不像长篇小说卖的那样好。
不管汉密尔顿如何包装这本书,评论家们仍把它按一本短篇小说集来评论。绝大多数评论是按其本来面目写的——一本写得很好的短篇小说集,经常写的是同样的主题。这一点要么是被看成是长处,要么是短处,取决于作品本身。绝大多数的的评论都是好评。四月八日,《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称赞了这本书:“从F·斯考特·费茨杰拉德以来没有作家能表现出类似的典雅、原创性和纤细笔触,而且能从孩子和成年人的关系中写出这么令人很向往、读着开心的作品。”《观察者》(Observer)也表示同意这一点,并说塞林格“好像理解儿童,自从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以后的英语作家中就无人能做到这一点。”
选读七:《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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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迪》的结局是泰迪把妹妹推入干涸的泳池?我一直以为是泰迪预言了自己的死亡,被妹妹推入了泳池坠死。最后那声长长的、极刺耳的尖叫是妹妹由于恐惧而发出的。
假如真是泰迪谋杀了他妹妹,这个故事简直太毛骨悚然而且阴暗无比;而泰迪预言了自己的死亡这种解释,更符合《九故事》里一以贯之神秘主义般的善良。
...妹妹推入
是妹妹推入。 头骨破碎的人是不会发出长长的尖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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