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韩东小说《我和你》
我们都曾经生活过,都爱与被爱过,也庶几抛弃与被抛弃过。生活依然在继续,有关爱情的“意义”也总是在抛弃与被抛弃之间不断的漂移。韩东的小说《我和你》讲述的就是抛弃和被抛弃(着重主人公徐晨的被抛弃)的男女之事。故事的主线是,徐晨与苗苗5个月的恋爱以苗苗抛弃徐晨告终。其间又夹杂着徐晨抛弃朱晔,李彬又抛弃了苗苗——故事甚至还可以溯及李彬被相恋6年的女友抛弃,而这个女友又是被其前男友事先抛弃的。小说还有另一条辅线:江北抛弃覃海燕,覃海燕又抛弃叶宁。可是啊,抛弃者没有任何胜利可言,被抛弃者又是那么的富有侵略性,以至于伤花怒放,无人幸免。殊不知,这就是爱之痒。
但《我和你》依然是个寻常的爱情故事,寻常得太像我们曾经的一场恋爱。不错,这里有性,有嫉妒,有伤害,更有别离和幻灭,但韩东不提供猎奇,不提供时尚和喧哗,语言一如既往地冷静、精确,并且越发清明通透。而整体叙事,又显然比韩东的第一部长篇《扎根》更为通畅连贯。
在大而化之、笼而统之的观念世界里,小说就是要让那些隐蔽在生活世界幽暗角落的暧昧事物明亮起来。韩东是惯以呈现独特细节见长的小说家,也是对小说精神深有领悟的小说家。什么是爱情?或者什么是男女之爱?因性冷淡问题,徐晨和朱晔摸索出一套特殊的性爱交流方式:前者为后者抓背乃至全身“挠痒”,“所到之处,指痕血红”,朱晔对爱的关注全都集中在徐晨的指甲上。徐晨与苗苗在深圳度假,因住朋友家里多有不便,前者将他们每次做爱用过的避孕套小心的打上结,用纸裹起来放进旅行包,带回南京才扔掉。诸如此类的细节为阅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韩东不惜屑小、琐碎,将细节作为勘探存在奥秘和触摸生活质感的手段,以此显明经验,把握词与物之间的微妙关系。
流淌在《我和你》中的故事平坦而又平滑——实际上并无多少故事可言——好的小说与其说是讲故事,倒不如说是去故事化(当然也可以去社会化、去历史化)——小说展示的终归是人生经验(当然也可以是纯粹私生活经验),它考验小说家对事物的理解力,也就是审视生活的能力。我注意到韩东在接受某媒体采访时对《我和你》的“主题性”解释,“想讨论爱情在今天人们生活中的位置,回答是否定性的。”“在今天,爱情已经被神话,成了爱情宗教,爱情的极端化,是这个时代精神虚无的一种表现。它和权力、金钱和名望一样俘虏了我们的生活能量以及作为人的尊严。”这使小说变得“沉重”起来。事实也正是这样,韩东通过对徐晨和苗苗之间的两性现象学描述,最终质疑了人们对爱情的基础信念的普遍假设,动摇了爱情的根基。小说结尾处近万字的抽象思考,几乎使我看见了一个哲学家的面孔(韩东正是哲学专业出身的)。
我们被告知,在信念的基础性假定受质疑的时刻,哲学诞生。我听信美国小说家、哲学家安·兰德所说,“在某种意义上,任何一位小说家都是哲学家,因为如果没有一个哲学意义上的框架,谁都无法表现关于人类存在的任何图景。”据说,《我和你》的主体故事源自韩东的亲身经历,我们得知这一“秘密”,当然不会给阅读带来多大帮助,甚至韩东“把真的写假”的自我合法性标榜,我们也可以不予理会。但我们毕竟知道这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生活(多么伤痛啊,徐晨被苗苗抛弃是多么难受啊),在沉淀近10年后重新讲述,是完全经由作家审视、省察过的,因此方显思想的深度。不妨再征用一下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审视的生活是毫无价值的”。
徐晨在被苗苗抛弃后,一度极为忧郁,逢人就聊苗苗,像祥林嫂,更像四处乞怜的丧家之犬。后来又去鸡鸣寺买香,去栖霞寺拜佛,甚至练了三个月气功——以求解脱。最后还是“在局限生活中耽于思考”。思考爱情、男女关系以及人生。
徐晨的思考先从跟苗苗的关系扩展到普遍的男女之爱。抛弃与被抛弃的不断循环,像击鼓传花的游戏,在热烈而又无望地爱着的尘世男女之间互相传递,目的是为寻求平衡。韩东充分展开了他的“爱情力学”:“如果你给出牺牲,将得到抛弃,如果你给出冷漠,将吸引依恋。这力量通过我们畅通无阻,流泻大地,在肉体和灵魂之上留下火热或冰冷的记忆,留下铭文般的印痕,就像墓志铭,标志着我们曾经生活过,爱与被爱过。”由此出发,又将“爱情力学”过度到一般人生力学的思考:爱情这本恼人的烂帐,原本可以由人的其他帐目(财富、学识、健康、家庭、出身、人缘、知名度、性能力等等)来综合计算,甚至今朝还可以算到前生来世——这样才可能收支平衡。
致命的是,韩东又展开追问人生为什么要处处寻求平衡?这里触及到“我”、“生”的大问题——类似于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到哪去——这样的最高哲学问题。是“我”的“生”带来了不平衡:“我们诞生于虚无,原本平衡,之后就不平衡了,就要在不平衡中追求平衡,经过万世累劫再达成最终的平衡,消失于无形。这又上何苦呢?”鉴于韩东提供的沉思抽象而迷人,读者能轻易找到诸多“格言”、“警句”,我愿意大段抄录他精湛的辨析,自是个人对之大为激赏。怎么说呢?韩东在此的近万字思想叙述,是我读到的现代汉语中最悲观厌世又通透虚无的经书般的文字,它使我想起《圣经/传道书》中“日光之下并无新事”那段。——韩东继续关于“我”的言说:“我是我最大的问题,最尖锐的异己之物,由于我的出现,破坏了天上与地上的宁静,所有的因素于是变得紊乱,各种力量在周围来往如风。我从此便踏上了患得患失的道路,试图以一己之力再造平衡,实际上是毁灭平衡。真是越忙越乱,堕入恶性循环而不自知。我正是这一切动荡的祸根……”
“我”是沉重的肉身,“我”是生而为人惟一的本钱。本钱是用来牟利的。人的难处,就在于他并不是纯粹自私的动物。人必须把“我”像金钱一样花出去,才能获得生命的意义。因此韩东又说到了“死”:“生命的意义由死的愿望给出,学习生也就是学习死。”——这样就又得以重返爱情之途了。世俗人生,意义难寻,因此爱情趁虚而入,在道义上占据了生命的基础意义。爱情是那么的方便,那么的现实,那么的轻易得手。可一如《我和你》讲述的男女之爱,韩东看到的却是人世间到处“满目苍痍”的爱情,正如他所引述西蒙娜·薇依所言,“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这究竟是爱情不能承受之轻还是爱情不能承受之重?我们其实无力面对。
爱情啊,多少贫贱人生假汝之名而大行其是。
好啊,韩东拷问了爱情,而且戳穿了爱情——这一世俗生活中最大的神话。《我和你》讲述的是无根之爱,是爱情之死,是爱别离的人生苦厄。也许它不是一部爱情小说,但我要说,它是一部反爱情小说。爱情之于反爱情,一如乌托邦之于反乌托邦。我们通过爱情练习生活,但爱情并不是一个自明物,我们习惯了爱情,但爱情并没有被我们洞察,生活充满了局限性。就我迄今所见,《我和你》为现代汉语小说贡献了对爱情最为深刻的思考。
本贴由马策于2005年6月30日09:23:57在〖他们论坛〗发表.
爱情啊,人生假汝之名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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